赵晟终于学会了玩抓羊骨,心满意足之际,看见桌上放着一只雕花锦匣,又来了兴致。
他和姚黄熟了,也没什么顾忌,便问:“姚姐姐,这里又是什么?也是用来玩儿的吗?”
“木版。”姚黄看他一脸好奇,便打开锦匣给他看。
赵晟接过来,见里头是撂得整整齐齐的木牌,方方正正,一寸见方,上头刻着阳文反字。他一个一个拿起来,反复看了一回,念道:“人之初,性本善,这是《三字经》?”
“是。”
“姚姐姐做这个干吗?”
姚黄并没解释这是活字印刷,只避重就轻的道:“不是我做的,是我让小郭子刻的,他手巧吧?你玩的羊骨也是他做的。”
赵晟道:“巧是巧,就是……这字写得……”
一般般啊。
他当然知道小郭子是个小公公,不识字,他能刻,肯定是有模子。这字写什么样,他就刻成什么样,至于这模子出自谁的手笔……
他看一眼姚黄的脸色,立刻改口道:“挺规整的。”
姚黄不由得失笑,道:“不用拍马屁,就是我写的,我知道我的字写得不好……”现练是来不及的,且她好像天赋不太够,怎么练也成不了大家。
就这么点儿小事,她也不可能去求景成帝。
至于求别人,她又不认识。
赵晟嘿嘿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姚姐姐倒不必为这事儿为难。你想要写什么,要不我替你写?”
姚黄忍不住笑,道:“算啦,殿下身份尊贵,我可用不起。”
赵晟很有自知之明:“我的字比姚姐姐也就稍微好那么一点点儿,的确拿不上台面,要不……”他转着眼珠,替姚黄想辙:“父皇的字大开大阖,很有英雄气概……”
姚黄摆手:“打住,求谁也不可能求你父皇。”
“为什么?你瞧不上?”
姚黄瞪他:“胡说八道,陛下的御宝哪能用在这种小地方?”
也是,赵晟沉吟着道:“太子哥哥的字也不错……”
可拉倒吧。姚黄毫不犹豫的摇头。
赵晟忽的一拍腿,道:“有了,给我讲经的先生里有位翰林院的赵先生,他的簪花小楷算是当世一流了,姚姐姐你把你要写的交给我,我让赵先生替你写。”
姚黄眼睛一亮,问赵晟:“真成?”
“成。”
她毫不犹豫的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过,不是这种寻常的字,我要反向阳文。”
姚黄在御前司史和许荆两个位置之间,渐渐找到了平衡,她并没一上来就大张旗鼓的非要做出一番成就来,而只是按部就班的招人,招工,招生。
没有哪一项工作是容易做到的,好在她不急。
她所能用的人不多,她就一点点儿渗透,利用所遇到的每一个机会,寻找那些手巧的宫人,试图发挥他们的最大潜力。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火器局,不可避免的要与工部的人打交道。人都是在相处中慢慢熟悉的,众人从淡漠、陌生,到了解、亲近,也没用多长时间。
姚黄的民学也建了起来,第一批学生只有三十个人,看似不起眼,却也相当可观。
这些人都在十六七岁的年纪,来自各行各业,是刚入门不久的学徒。各个都有点儿手艺,但正处于半精不精的状态。
招生固然艰难,可姚黄的手段也直接,就是拿钱砸。
这些人出身贫苦,当学徒也没几个钱,只不过图的是学一门手艺,将来可以谋生。
姚黄在招生前就直言,上学期间,衣食住宿,由她包揽。毕业后直接在火器局任职,每月有固然不菲的薪俸。
姚黄一面请国子监的先生们给他们普及最基本的文化知识,一面四处求人,请工部那些职位不高,但专业性很强的小吏给他们传授专业知识。
姚黄并没借助景成帝的力量,她就靠自己到处游说,做尽水磨功夫,再许以重利。
总有那些不得志,却仍旧不掩壮志雄心的人被她的热情和雄心感动,愿意来教这些寒门子弟。
这些学生虽然基础水平参差不齐,但胜在年轻,又是精挑细选之辈,各个很有志气,是以他们当中很快就显现出了不同一般的能力和成就。
姚黄双管齐下,既替这些学生们解决了家庭生计问题,又保证了他们将来的前途,是以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人把能进民学学手艺当成了另一条青云路。
第一批学生之后,第二批学生就达到了一百人。
这些人积极上进,学风优良,硬是将国子监都给比了下去。
国子监的监生要么是世家子弟,凭借祖宗余荫,到国子监来混日子。要么是地方官宦或是豪强之子,凭借钱财和权势谋得监生名额。
这些人衣食无忧,前程无忧,到了国子监,压根不以学习为主业,整日里纵马高歌,穷尽奢靡。
景成帝很怀疑,这些监生将来何以能成为国家栋梁?他大受触动,决定对国子监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姚黄对此极为赞同。
国子监前身是国学,乃是整个朝廷的最高学府,它的主要职责就是为国家培养人材。
如果它不能承担起这个职责,致使国子监的先生们尸位素餐,监生们饱食终日,却无所事事,这是对人材,对国子监,对朝廷的极大浪费。
景成帝对于姚黄的谄媚、逢迎十分不屑,他没好气的道:“黄牡丹,朕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擅长马后炮了?国子监的问题,甚至是别处的问题,存在已经不是一日两日,想必你早有察觉,可你却始终不哼不哈,这会儿假装支持朕,说,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姚黄喊冤:“我哪儿有……什么不良居心?说到底,我就是一个无知内宅妇人,哪儿有陛下那般真知灼见、能谋善断?能预见问题于将萌未萌之时?这不是看陛下英明神武,满怀敬佩,这才发自肺腑……的,抒发几句由衷之情。”
景成帝气得板起脸,道:“装,还装。”
姚黄忍笑,道:“陛下,后宫不得干政。”
不说两人有言在先,她不会掺和政事,就算她是正儿八经的许荆,一个小小的从八品,她有什么资格对国家大事指指点点?
再说她自认也没有指点江山的能力。
景成帝瞪她:“哼。你算朕哪门子后宫?”
得,这人耍起无赖来,还真不好哄。
姚黄也耍无赖道:“那臣女就更没资格说三道四了。”眼看景成帝真的要恼了,姚黄这才娇软的道:“陛下,臣女不是神医扁鹊。”
《韩非》里记载过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扁鹊对蔡桓公说: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
蔡桓公怎么答的?寡人无疾。
待扁鹊出,他对众人说: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医生就爱给没病的人治病,还以此为功劳。
看,他不但不领情,还对此大加嘲讽和轻蔑。
这是人之常情。
她和他的关系太过微妙,不是夫妻,胜似夫妻,偏又沾染了皇权,和寻常夫妻迥然不同。
这个度是很难把握的,她再爱他,也要给彼此留适当的空间。
她不会仗着自己比他多了几百年人类智慧的积累,就对朝堂政事颐指气使。
姚黄始终认为,她没治国□□的本事和能力,与其妄自掺和,形同捣乱,不如静观其变。
景成帝气得把姚黄抓过来好一顿欺负。
他知道这是姚黄为人谨慎处,不过也太谨慎了些,尤其在政事上,她基本不留把柄。他是既恼火又无奈。
恼火的自然是她隔岸观火,袖手旁观,无奈的则是,如果她真的像扁鹊那样及早进谏,他未必肯纳谏,两人之间的感情也势必会受到影响。
云散雨收,景成帝并不急着起,揽着姚黄,大手轻轻落在她平坦的小腹。
姚黄累极,却还是努力的想要用薄被将自己严严实实的遮住。
景成帝知道她在这种事情上始终放不开,平日里身边是不许有人服侍的,但凡有人,她务必衣着谨饬,不肯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他顺着她的心意,用薄被将二人遮好。
姚黄倦极,与周公只有一线之隔。
景成帝轻叹一声,问姚黄:“牡丹,已经一年之久,你的主意还不曾改吗?”
姚黄努力掀了掀眼皮,感受着来自于他手心处的热度,享受着这份舒适,轻嗯了一声。
景成帝不无遗憾的道:“可是朕还想要个孩子。”
姚黄不无好笑的道:“陛下又不缺儿女。”
“多少算多?自然是越多越好。”
他以为这是韩将带兵,多多益善呢?
姚黄不去否认他的观点,只含糊的嗯了一声,道:“我尊重陛下的意愿。”
他要真想生,简单,去后宫就行了,那里有的是女人巴不得给他生。
别说一个,十个八个,她们都愿意。
景成帝道:“可朕只想要你生的。为什么不肯给朕生?哪怕是个公主也行。”
姚黄沉默了一瞬,道:“不是不肯,我怕麻烦。”
这叫什么话?景成帝不无诱哄的道:“你只管生,生了自然有人带。”
姚黄睁开眼,轻抚着景成帝结实、光滑的手臂,无奈的苦笑了下,道:“陛下,不是我不肯生,是我不敢,我害怕。”
她怕的太多了。
怕她和他不能长久,怕他不能和她白头,怕将来形势逆转,她连仅有的安定日子都过不上,会像原书女主那样不得善终。
若只她一人,死也就死了,可若还有个孩子,她该如何自处?
姚黄转过身,紧紧搂住景成帝的脖颈,道:“陛下,就你我两个,不好吗?”
昏暗的光线下,景成帝能看见她心底的凄惶和害怕,那句“朕固然爱你我的孩子,可也不过是想在将来朕不在了,给你留个支撑”的话,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一年又一年,他已年近不惑,姚黄却才二十出头,两人的年龄悬殊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从前景成帝还可以悍然无惧,可在年初太后病笃,几近弥留之后,他忽然对死亡有了最直观的感受。
他再有雄心壮志,可人的寿数有限,人的命到底是否掌控在不知名的造物手中,谁也不敢确信。
但终究他要先姚黄一步离开,这是他再不愿意承认却也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他几乎不敢想,如果他不在了,姚黄该怎么办。
他沉沉的在心底叹了口气,道:“罢了,听你的,不要就不要,就你和朕两个。”
姚黄破涕为笑,可两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
姚黄除了管火器局的事,又多了一件差事,她有事没事就去太医院,打着和梁太医切磋的名义,探讨医药和养生之事。
平时手里翻着医书,再不就去御膳房指定菜品。
景成帝的饮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不过是御膳房贡什么,他用什么,且每样不超过三口。
可有姚黄这么一掺和,他明显觉得很多菜不是那么合口味。
但姚黄就那么娇娇柔柔的看着他,道:“陛下别挑食,这个有营养,那个对身体好……”
景成帝只能领了她这份好心。
她还和程姑姑、骆安嘀嘀咕咕,弄了个小厨房,也不要旁人经手,自己在那儿研究各种养生汤。
别说,她手艺还不赖,景成帝渐渐习惯了被她哄着喝各种药膳和补汤。
有没有效果不知道,不过景成帝倒的确很少闹头疼脑热。
这些都能忍,最不能忍的是姚黄限制景成帝的床/事,还掉书袋,拿各种医书上的理论,让他深刻意识到“欲不可纵”的道理。
景成帝气极的时候道:“食色,性也,这是本性,吃食上也就罢了,要是连这事上头都要百般受限,活到一百岁有什么意思?”
今年的汛期似乎比每年早,这才进入六月,京城便小雨、大雨、阵雨不断。北方尚且如此,南方就更甚。
中州传来急报,黄河有决堤之势。
自古以来就有“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的说法,就是形容黄河淤堵,决口泛滥,从而导致河流改道的,给当地百姓造成了难以估计的损害。
历来各朝各代都重视黄河的治理,可收效甚微,是以就算加急折子递到京城,各部齐聚垂拱殿,也拿不出行之有效的办法,最终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黄河决堤,良田冲毁,百姓们颗粒无收,流离失所,最后不得不举家搬迁,去各处谋生。
景成帝嘴上不说,但心里着实忧愁,连赵晟都瞧出来了。
再来寻姚黄,也只敢蹑手蹑脚,小声嘀咕,再不敢放声谈笑。
玩儿也玩儿的偷偷摸摸,还要打发几个宫人在外头放风。
一旦听到景成帝那边有什么动静,他立刻收拾好玩儿的东西,假模假样的读书、习字。
时间一长,这小人儿也郁闷起来,对姚黄抱怨:“要是能想个法子,让父皇高兴高兴就好了。”
姚黄失笑,道:“除非大罗神仙降世,把黄河决堤的事彻底解决掉。”
赵晟苦恼的叹息一声,道:“这个太难了。这种无稽之谈,也就只能想想。我只恨自己还太小,不能替父皇分忧。”
姚黄心里腹诽:你再长几岁也没用,黄河治理,那得几十年的功夫,多少人的筹划,多少物力、财力、人力的投资。
就这也不保险,谁让它是地上悬河?高出两岸地面十几米高,比汴梁海拔高出几十米?那就是个定时弹,只要老天不开眼,不定哪天就炸的主儿。
不过年轻人的志气是不能打压的,姚黄劝赵晟:“小殿下早晚会长大的,所以你现在要跟着先生们好好学,这样将来才能帮得上你父皇。”
赵晟却看了姚黄一眼。
切,又哄他,真拿他当成不懂事的孩子呢。
他毫不客气的问:“姚姐姐比我年长,你现在能帮上父皇了吗?”
姚黄很有自知之明的摇头:“我一介女子,才具不及……”
“那太子哥哥呢?”
姚黄挑了挑眉,道:“很多事,人力难为,所以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赵晟往椅子上一倒,道:“所以姚姐姐你骗我,我便是长大了又如何?”
姚黄好笑,道:“长大之后如何,不是小殿下现在操心的事,小殿下只管尽到现在的责任就好。”
景成帝很晚才回寝殿,姚黄也还没睡,手里翻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梳洗过后,景成帝躺倒在龙榻之上,一副疲惫的模样。
姚黄放下手里的东西,跪坐到他身边,问道:“陛下哪儿不舒服?我替陛下揉揉头颈,松散松散。”
景成帝摇头,拉住姚黄的手,让她躺在自己怀里,道:“让朕抱抱。”
姚黄并不以此为耻。
她之于他,就是个妻子般的存在,并不是他的谋士。她纵然有心替他分忧,也得他自己愿意并且主动问询才行。
她明白他不会指望她,他只想在她这里寻求感情上的温暖和安慰。
因此听话的伏在他怀里。
景成帝像抚着猫儿一样,轻抚着她温软的身体,忽然问:“黄牡丹,你对中州大水这事,怎么看?”
嗯?姚黄不由得看他。
他问得郑重,倒也并不心虚和心怯。
能怎么看?横看竖看,她也没有立竿见影、行之有效的办法。
姚黄不答,反问:“陛下是问姚黄,还是问许荆?”
景成帝垂眸看她,道:“我问的是你。”
姚黄不上当,继续逼问道:“你是谁?我是谁?”
她始终认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且现在这个气氛,就不应该牵扯政事。
景成帝气得磨了磨牙,道:“你说我是谁?我看你就是欠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