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家佃地的事,村里不少人家都观望着。
人人心里都有杆秤,当年的事情桂家的过错不说,过后确实是村里人待桂家不厚道。
要说因那次丁难,桂家对不起杨、梅、李三家,那对不起桂家的也有三五家。
有的人家,是欠桂家五两丁银,故意闹得桂家人不受人待见,好趁机赖掉自家的欠债;有的人家,则是跟李老太太似的,受过桂家的恩惠,生怕桂家精穷了,缠上自己,才主动与桂家划清界限。
如今桂家又起来了,会不会记仇?会不会报复?谁心里也没底啊。
观望了两天,桂家佃户的事尘埃落定。
六百亩地,十几户佃户,辞了两户,其他人家继了合约,众村民松了一口气。
不过,待晓得那两户人家是谁家外,他们又糊涂了,桂家这算记仇不记仇?
之前与桂家长房因“夏税”有嫌隙的柴家人被辞了,“东桂”老太爷的三子也被辞了。补上的两家也不是别人,一个是张家老二,一个是梅金柱家。
要是被辞佃的是别人家,说不得还能四处哭诉,串联其他佃户求个情之类,可这两家一家最是巴结杜里正,是杜家多年的狗腿子,但凡有能欺压佃户之事,都要带个头,浑似他们不是佃户,反是地主老爷似的;一个出身“东桂”,素来仗着兄弟子侄,争地抢水每年都要来一遭,最是惹人厌。
这两家被辞了,其他佃户既是拍手称快,也是心里发紧。
这两家实打实与“西桂”有怨。
柴家且不说,那“夏税”的事情没过多久;“东桂”桂老三那里,当年桂里正没了后,带头排挤欺负“西桂”老幼妇孺的就是他。
至于新得了地的张家与杨家,那也不是走狗屎运,只能说好人有好报。
不过随即,众人就不继续幸灾乐祸或是隔岸观火了,因为桂家的地没有佃完,手中还握着几十亩。
不是桂春逞能非要留要几十亩地自己种,而是杨家那边接了百味香豆皮的买卖,还有那两个小配方,父子几个商量了一下,便只新佃了十亩地,多了精力不足。
张二这里,也不贪多,也只佃了二十亩。
可桂家从柴家与桂老三家收回的地有八十亩,这就剩下五十亩地。
至于之前桂家二房从梅秀才手中买的那五十亩地,依旧是佃了梅氏族人,倒是并无变动。
还有就是桂长房的十九亩中田,之前是交给桂春种的,因为以后桂春要总理这些地,桂重阳便劝他也佃出去。
往桂二家宅子溜达的村民又多了。
秋高气爽,又是新的一天。
桂家老宅,早饭摆了出来。
村塾里要开课了,桂重阳与梅小八又早起上课。
早点吃的是红枣馒头,红糖花生馅的,香甜的不行。
桂重阳素来吃八分饱,吃了一个半就放下了;梅小八那里,却是嘴馋顾不得,一连吃了三个,还要去够第四个。
还是梅氏拦了,道:“中午也带这个,喜欢中午再吃。”
梅小八“嘿嘿”两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姑姑做的太好吃了,俺都吃胖了。”
梅小八十岁,正是抽条长身体的时候,之前在梅家时也没冻着饿着,可到底比不得桂家这两月吃喝好。他本就个子比同龄孩子高些,如今又抽出一寸多,看着比桂重阳个子还略高。
梅氏笑道:“哪里胖了?之前单薄了,如今正好。”说到这里,看到旁边的桂重阳道:“以后重阳也多吃些,可别让你表弟赶过去。”
桂重阳轻哼道:“只长个头,不长心眼,有甚用?高了也是个大傻子!”
梅小八原本还得意自己长的高,闻言耷拉下脑袋,蔫了。
桂重阳这么说,并不是无的放矢,都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桂家这一“发达”,其他人自然也就凑上来了。
这其中,就包括梅小八的继母秋氏。
梅小八是在家里坐不住的,这几日村塾放假又众所周知。
昨儿梅小八的继母就用帕子包了几个蒸饼子,在河边堵住了梅小八。
梅氏耳提面命不叫梅小八下水,梅小八也听话,并不是阴奉阳违的性子,可到底闲不住,在河边支起了鱼竿钓鱼,想着钓了鱼,大的可以打牙祭,小的给元宵大爷,都是极好的。
看到继母,梅小八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动容,只口称“婶子”,老实打招呼。
秋氏穿着宽松衣裳,已经显怀,依旧是旧日“慈母”模样,却不只一味拿好话来哄梅小八,只说起家中的艰难与梅青木对长子的惦记。
梅小八不是石头,听了自然也动容。
秋氏费了半天口水,自然有目的而来,却是个贪的,先提梅家二房的地,早年是四十亩,梅氏姑侄分了十五亩出来,另外二十五亩让梅秀才转给桂家二房。
可是这四十亩地,本当应传给梅小八这个梅家二房嗣孙头上。
之前不好提这个,是因为桂家没地,难保指望着梅家二房的这些地;如今桂家有地了,是不是也当为梅小八想想?
这般巧言令色、避重就轻、移花接木,换做个糊涂孩子,说不得都要歪了心思,真当那四十亩地是自己的,要是闹一闹。
梅小八实在是实在,却不是个糊涂的。
其实,打继母出现他就提了小心,只是到底有些指望,才老老实实听她絮叨。
等听到最后,梅小八却是真伤心了。
秋氏是妇人心思,想着万一闹成了,梅小八真有四十亩地,说不得自己就能以“佃地”的名义全收在手中;却不想想,这样哄着梅小八去闹,要是桂家不容梅小八,梅小八以后怎么办?
梅小八自然想不到这些,伤心也只是因为秋氏丢开往日温柔模样,言辞挑拨、言语刻薄,尤不自知,确实不是慈母。
等到桂家,他精神头不足,桂重阳少不得询问一二。
梅小八素来信服表哥,自是都说了,还提了自己伤心的缘故:“别人都说她坏心,俺心里还是盼着她是好的。”
可既说桂家长房的坏话,那就是真坏了,这是梅小八的简单认知。
桂重阳真是恼了。
秋氏除了贪婪,心生妄念,还恶毒。
难道她不晓得自己是强词夺理?
梅小八本生亲人在,嗣亲那边也有人在,本就不该桂家抚养。
就是桂家二房名下的四十亩地,也在过继之前就说好了,不涉产业。梅小八是嗣孙,承继梅青竹的香火,不继承梅家二房的产业。
桂家抚养梅小八还是看在梅氏面上,难道还要再贴四十亩地给梅小八?就是去公堂上说,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秋氏却怂恿鼓动这一回,是真的存了那一丝半丝的指望?还是明晓得没有希望,还故意想要带歪梅小八?
桂家起来了,在桂家长大的梅小八以后也会水涨船高,在桂家帮扶下将自己过起来;可若是桂家厌弃了梅小八呢?
不是桂重阳爱将人想的阴险,而是秋氏的这点小算计并不难推敲。
梅小八十岁了,并不是无知幼童,桂重阳便没有瞒他,也没有夸大,只将秋氏这样做可能的最终目的说给梅小八听。
梅小八如遭雷劈,却说不出否认的话,只是拿回来的那包蒸饼一口不碰了。
村塾,小班。
杜七坐在最后一排,看着旁边的空座位,神色寡淡。
在杜家卖地之前,他日思夜想盼着来村塾,再见自己的小伙伴,甚至心里还埋怨爹娘不厚道;在杜家卖地之后,杜七的念头就变了,其实他更想要去县上,想要努力读书,早点应县试。
要是杜家跟梅家一样,一门两秀才,一个县令家奴敢耀武扬威,上门逼迫?就是县令老爷,也要在乎士林口碑,不敢枉动。
只是之前种种,都是因杜七在县试读书引起,他心里也明白,要是想要去县试,爹娘还要跟那个县令低头,自是不愿意去逼迫爹娘。
小同学们来的早的,都叽叽喳喳玩耍,偶尔望向最后一排也带了古怪。
孩子们还小,受父母影响最深。之前村民畏惧杜家,小孩子们望向杜七也带了几分畏惧;如今因杜里正卖地之事,村民背后没少笑话杜家好日子到头了之类的话,小孩子们望向杜七的目光也带了嘲笑。
杜七拿着本《千字文》,恍若未觉。
快到月底了,每月都有月考,考过的学生就能升隔壁的大班,正式学经。
桂重阳、梅小八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杜七。
杜七抬起头来,看到进来的两人一眼,视线又落在书本上。
梅小八饶是没心没肺,也瞧出杜七神色冷淡,口边的称呼咽了回去,疑惑地望向桂重阳。他想不想为什么几日没见,这个杜七个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桂重阳心里明白,杜七心中生嫌隙,可也没有放在心上。
人都有远近亲疏之分,正如他昨天对李江说了,“桂李两家不是可以往来交好的关系”,这句话其实也适用于他与杜七。
既然这是杜七的选择,那就这样吧。总比杜七听了爹娘话,心怀叵测主动亲近要好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