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借漕粮做的一点点小动作,经过长长运河的放大之后就形成了巨大的风波。
时间到了三月中旬,新到任的户部右侍郎汪应蛟当廷奏事。
“因今年漕船事多,京城已有传言今岁粮少,粮商闻风囤积居奇,恐怕粮价要大涨。臣以为,遮洋总改制在即,大赏奸猾,趁势为祸不可不惩治一番。臣奏请陛下降旨,令有司稽查各粮行,务令其仍平价售粮!”
“准。”
朱常洛先当廷同意了这个奏请,又说道:“商税厉行,商人店铺契税实缴之余,是不是仍受胥吏盘剥以致成本提高,这也不能不察。京城天子脚下,吏部、都察院应该留意这一点,否则只是严令粮商平价售粮,并无用处。”
江南那边如何面对皇帝的诸多安排还要看事情的发展,但此前他们的行动已经传导到了京城。
再加上朝廷开源之策从钞关、市舶、商税入手,最先感受到今年形势严苛的自然是商人。
在吏治得到改善之前,由于之前的惯性,商人不可能立即停止上下打点,契税则不敢顶着如今的风头仍旧成为典型。
他们要付出的成本更高了,再借着今年漕粮运抵京城途中事故颇多的风声,自然要涨价。
申时行和王锡爵看着皇帝:之前说不会让京城粮价大涨的,真有法子吗?
京城内外,人口数以百万计。
京城的粮店米行,背后的东主也成分复杂。
比如说宝和六店的东主是皇帝,还有不知道多少店产的东主是勋戚权贵,也有全国各地的大商。
李戴刚刚巧妙地拿回了一些部权,现在还主持着地方官员的补任事宜。
“其余不说,传告顺天府和各衙!蒙陛下圣恩,京官去年的勤职奖廉银剩余部分也都发了下去。若是不能上体圣心,休怪本官在地方官补任名单上再多考量一二了。”
这个隐隐的威胁,自然是外放出去。
不抽签了,请托说情的自然多,这也是一个要挟。
总而言之,皇帝说不能涨,那就不能涨!
某勋臣府上,管家愁眉苦脸,夫人怨气十足。
“兵卒不能用了,俸粮不能领了,如今一点小营生也做不下去了!妾身父母和兄长一家就靠那米店过活啊!”
“吵什么?还能让他们饿着?冒滥只是除了名册粮饷,没动京卫的屯田,难道你要老子去陛下面前闹?”
京营冒滥从来不只是名册上一些虚额每年该领的月粮那么简单,还有京营按制选拔兵源的京城附近诸卫的屯田。
现在没动那些田产,确实是对勋臣们的“法外开恩”。
可因为粮价一事也渐渐波及到了勋臣头上,终究让人心烦。
朱常洛那边,终于也有了开始通过密奏来弹劾的事情。
“先整理起来。”朱常洛只吩咐着,“再让厂卫那边暗查。”
说罢看着一封密奏,这竟然是来自抚宁侯的。
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也算懂得反击了。”
这个弹劾,说的是最先涨价的一家。
然后抚宁侯朱继勋又说,这家济贤堂的东主姓秦,实则是衍圣公的小妾亲家。
朱常洛感兴趣就在这里。
一反击就反击到衍圣公头上,也算咬牙切齿、颇为大胆了。
衍圣公家里经营粮食生意,自然是得天独厚。
既扼守着运河咽喉,衍圣公府更有大规模的祭田。再加上一代代积累下来的田产,本身就集产销一体。
兴许还会对这次遮洋总的竞买感兴趣。
不久之后,又有密奏呈来,弹劾有几大勋臣暗中扶持一个名叫昌明号的商行,如今正在通州大肆收购新粮囤积居奇。
名字就犯忌讳,还这么明目张胆,自然因为背后站着像定国公、成国公、武定侯这等大人物!
朱常洛不由得不感慨他们的耳目。
最早一批入股的勋臣,自然免不了与昌明号打交道,而且也该安排一些人进去打理些具体事务。
一场针对京城粮价的明争暗斗又开始。
许多勋臣家里的产业被管事官吏勒令必须实缴诸税甚至追缴往年欠税,他们还正在因为京营裁汰冒滥不断推进而怨言不少。
抚宁侯举告那济贤堂,也是因为区别对待。
毕竟那济贤堂的粮食售价还没放下来呢,而且每天只有那么多粮,售完即止。
秦永泰不在这里,他的族弟也只是随之“升天”的鸡犬罢了。
“老爷,京城里的风声不太好啊。”济贤堂在京城的掌柜小心地问道,“衍圣公爷就在京城,没吩咐什么吗?”
“既然知道衍圣公爷就在京城,你担心什么?”秦永宁浑不在意,“又不是没有交足契税,如今只涨了半钱,哪里算大涨?卖得又不多,本来就少粮。其他家若愿亏本卖,那就让他们卖呗。”
他当然也不是完全没脑子,但现在火并没有烧起来。
那家昌明号在通州的私仓里屯了那么多新粮,还完全没动呢。
这可是江南粮行、勋臣产业和朝堂文武们的斗法,衍圣公既然还没吩咐传来,自然不必理会。
说不定便是文武明着争、暗中联手,让陛下知道平抑粮价的难处,非要从商人这里开源的难处。
粮商有大有小,宛平县丞面前,小粮商磕头不已:“大人明鉴,草民店里的新粮也是从大商手上进货运来的,账册都在。今年新粮进价就涨了一钱五,草民要交税,要雇工,要运粮,实在不是草民要涨,这已经不赚钱了。”
说罢就想奉上心意,让他们高抬贵手。
“平抑粮价是圣上旨意!”宛平县丞说着,“府尹再三督办,我们有什么办法?你别来这一套!总之,仍按往日价来售卖,涨到了十五钱一石,闹出民变,你能替本官去杀头吗?”
“大人开恩啊,如今确实是这个价。改回十三钱一石,草民就要亏了……”
“做不了这一行就别做!”那县丞哪里管他,“要在宛平县管辖街巷开张买卖,就要守规矩!传告到了,走,去下一家!”
他心里也骂骂咧咧,还被知县敦促着挨家宣告。
附墎县真是让人头大不已,这些小粮商还好,训斥强压就了事。
但那些背后有人的该怎么搞?
若是大粮商都不依,这粮价还是得涨上去。
不论京城官吏如何努力,随着时间渐渐到了三月下旬,京城粮价还是渐渐涨到了十五钱以上,直逼一两银子一石。
这个价钱其实也还好,京城粮价大体本就在十一钱到十四钱一石左右波动,总不算是涨到有些年份的二三两银子一石。
户部右侍郎汪应蛟也是多事!
皇帝还没有对粮价渐涨一事发表意见,于是吏部、都察院和顺天府都做了相应的工作后也不免稍微松懈了一二。
再加上粮商暗中打点,相应基层官吏还是会渐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刚刚上任不久的顺天府尹孙玮却不得不直面问题,于是就上了题本。
【去岁大旱,上命畿辅灾流民就食京师,顺天府及五城兵马设法赈济,城中粮行多有捐助,储粮为之一空。如今商税厉行,漕粮迟缓,沿途漂没耗损颇多,京师粮价上浮,根源实在漕河……】
他说的当然是表面实情,京城今年的粮价波动确实有因果。
陛下您要尊重市场规律嘛,我一个小小顺天府尹,又能为之奈何?
总之今年粮价若是突破了一两银子一石,也是正常的。但想必等到漕粮悉数运至,京城人心既稳,粮价还是会回落的。
他知道如果皇帝仍要追罪,自己恐怕逃不脱,所以想先报上去。
题本嘛,总要阁臣们也发表一下意见,给出解决方案的。
那么板子就不会悉数落到他头上。
沈一贯三人看着这道题本,到了皇帝召他们到养心殿时就提了出来。
毕竟皇帝安排倭寇劫漕粮一案时,说过不会让京城粮价涨起来。
朱常洛看完之后说道:“朕知道了,总之既然已经都传告到了就行。”
像是尽了尽心意要求平价就行,对得起百姓了。
而后次日,京城内外,五城各处共有八个门店鸣鞭开张。
重新修葺许久的店门外,挂着红绸的额匾被掌柜揭下来,露出“昌明粮行”四字。
而后各处的掌柜们都在门外挂上了木板。
“新店开张,新粮好米十三钱一石,街坊邻居若有需还请多多捧场。”
这可就炸了今日刚刚挂上一石粮一两银子的京城粮市。
定国公府上,抚宁侯忍不住问道:“国公爷,您老这是唱哪出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