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知道努尔哈赤不会满足于一直被圈在辽东沃野之外。只能渔猎的话,难以爆发更大的战争潜力。
而朝鲜却着实是个好地方,中原王朝历史上跟朝鲜有那么多的故事,那里却至今能是藩国而未被化为实土,是有原因的。
大海、鸭绿江、长白山……地利因素啊。
一旦努尔哈赤能够先从朝鲜入手,趁大明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拿下朝鲜,那就至少拥有了朝鲜西边比较平坦又耕作成熟的良田。
朝鲜还有不少乖顺农民和手巧匠人,水平总归比女真高。
无论努尔哈赤会不会这么做,今日朱常洛先创造了一种可能性,后面如何,全看努尔哈赤和李珲如何行动。
但打铁仍需自身硬,整训京营和勇卫营、整饬九边、昌明号生财并且渗透九边武将和边墙外诸族,布置先铺开便是。
利玛窦终于得以再次觐见,现在朱常洛已经成了皇帝。
“朕听闻,在那泰西之地各国之主还要你那教皇加冕。你想宣扬的教义,朕十分谨慎。”朱常洛先行给了他一盆冷水,“华夏自有传承,朕受命于天,普天之下无人能以任何原因在任何道理上凌驾于朕之上。”
“……陛下,草民等人绝不会冒犯尊贵的皇帝陛下无上的威严,更不敢危害您的统治。”
“佛法也是自域外传来,历经数百年、入乡随俗之后才落地生根。”朱常洛满意地点了点头,“朕倒想知道泰西之地信奉你这教,于文治百工上有什么可取之处。这样吧,朕可先允你留居京城。你回信泰西之地,诸多典籍、奇思巧器、能工巧匠,尽可遣来一批。朕详加了解之后,再看允不允你等在大明建教堂。在那之前,即便广东、南京所建教堂,也不可公然向百姓宣教了。”
利玛窦又喜又急:“陛下,草民衷心感谢陛下隆恩。但是广东和南京的教堂……”
朱常洛不由分说:“你们私下交游,朕并不悉数禁绝。但在教堂每每定时聚众,朕还是要先谨慎。先待朕更了解你们泰西之地,看看你们这教义会不会有损朕法统根基再说。无论如何,若于朕并无用处,朕何须允你们在大明传教?”
利玛窦无奈,只能先认命。
“记住,于朕有用才行。”朱常洛强调了一下,转入正题,“你们这些人能坐船于万里之外源源不断而来,于海船营造上想必是颇有心得的。路途凶险,听闻你们在火器上也有些巧思。占了大明藩国满剌加,你们以海船东西行商,具体又是怎么做的?今天朕先了解一下这些。”
他摆出了极度实用主义的倾向,就是要利玛窦为了传教大业先做工具人。
养心殿里除了王珣,还有掌御马监的成敬,被朱常洛安排着准备去督造海船的马堂、准备去兵仗局的孙隆都在这里。
他们好像只是皇帝身边寻常会有的太监在这里侍候,利玛窦也并不认识王珣。皇帝问什么,他只能答,不然连留居京城的恩准都撤回去了怎么办?
在腊月剩下的日子里,王之桢那边拿出了朱常洛要的锦衣卫名册,田乐和李成梁在商议京营整训方案,内阁和六部、都察院在商议开源之策的具体条文,吏部考功,户部发年俸和第一批年终勤职银,大明暂时平静地迈向泰昌元年。
消息已经传往更远的地方。
在福建泉州府北门街都督第,有个体魄健壮的中年人在老宅中打熬筋骨。
老宅不小,牌坊阔气。
毕竟这是被追赠左军都督、赐谥武襄的俞大猷的家宅。
俞大猷已经去世二十一年了,他的独子俞咨皋已经成为中年人。
可他并没有去承袭朝廷恩荫的世袭指挥佥事,而是一心在家研读父亲留下的兵法,练武强身。
这既是父亲生前的忠告,也是俞咨皋的倔强。
就算要袭职,他也不能堕了父亲威名,定要先从武举博个功名出来!
无奈这些年,似乎总有人若有似无地打压他,令他始终过不了这一关。
“小将爷,乡亲又送年货来了。”
俞大猷留下的忠仆来到练武场,喊俞咨皋出去。
时间已经过去几十年,但毕竟还是有人感念俞大猷曾经在东南抗击倭寇的恩德。
春节将近,有些人家会送来些年货。对此,俞咨皋要出去感谢。
而此时,传旨的队伍已经进入了泉州府城,径往都督第而去。
泉州知府等人闻讯早至,随着“天使”一同行走于仪仗之中。
在队伍里,有个扎彩的小轿,上有云盖。
而那小轿里大红绸布上,一道明黄圣旨,一个黝黑铁牌。
泉州街坊见旨跪迎,但议论纷纷,不知何事。
已经入了城,传旨太监纵声高喊:“奉皇帝旨意,俞大猷有功于国,追封靖夷侯,予世券!”
百姓们先是一愣,而后整个泉州城都沸腾起来,消息不胫而走。
报喜之人狂奔向都督第,闯入门中就喘着粗气说:“小……小侯爷……快……准备……接旨……”
“……啊?”
“陛下追封……”那人顺了一口气,热切地说道,“靖夷侯!丹书铁券都送来了!”
俞咨皋陡然晃了晃:“丹书……铁券?”
“马上就到巷口了!”
俞咨皋却是热泪一涌,泣不成声。
他岂不知父亲晚年的落寞?
征战多年,只以从一品都督同知致仕,更无其他显贵加衔。
然而新君刚刚登基,却突然有了侯爵世券吗?
同样的事情早已发生在山东登州,戚继光戎马一生,他的长子戚祚国也只袭替了祖传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和戚继光的起点一样。
新封的其余勋爵陆续接到册封旨意,拿到了属于勋臣之家的另一半铁券。
在淮安,总督漕运部院里,李三才高居首座,官厅里面坐了个满。
淮安还另有一个漕运总兵府。
北府东院,这便是如今漕运的首脑格局。
“漕台,总漕迟迟未归,江南秋粮按例必须在正月内过淮河。湖广浙江江西的漕船还排着队呢,明年三月之前也必须过淮河。总漕不回来,漕军不得令,这可如何是好?”
李三才显得很亲民,只是和煦地说:“喝水,莫急。”
他又很清廉,这里茶都没有。
而在苏州府,过年之前的你来我往之间,总不免提到一件事。
“苏州两任首辅再入内阁,登极诏毫不提蠲免,至今仍无新恩传来,申王二老到底在做什么?”
“哼!新恩没有,府县衙门里却热闹了。如今额外一份年俸,一个个眉开眼笑。区区三五十两银子罢了!”
“放怀翁,您老没去申家问问?”
“急什么?陛下也要过年。申老是什么性子?总要顾全大局的。”
“那也总要有个说法啊。”
“那是自然,总要有个说法的。”
“但是大封勋爵、整训京营……”
“放宽心便是,江南才是真正国本所在!”
京城里,有伯爵的夫人哭哭啼啼:“园子才修到一半啊!能不能修完了才放他们回去?”
“修什么修?放着!看看后年有没有法子修好!把几个臭小子都管好了,明年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弹劾老子!”
彰勇伯刘綎则在新赐的宅子里清点贺礼,并且吩咐:“都打扫得仔细些,务要叫夫人看了欢喜!”
总是送银子打点,如今受封伯爵,至少这一次人情往来是理所应当吧?
过去的国戚府宅郑府换了匾额,便成了新的彰勇伯府,气派!
户部那边,级别不够高的官员们拿着告身排队领俸粮和年终勤职银的第一笔。
左右无事,自然议论着朝政又或者是闲谈。
总体而言新君登基后,十二月是大变样了,至少除了休沐,朝会开了好几次了。
这段时日当真和气了起来,皇帝当真比他们还像个老臣。
蠲免并非没有,夏日里旱灾严重的几个府县,获恩蠲免了今年田赋,但没说过去积欠不用给。
而开源之策,既不意外又令许多人松了一口气的,只以钞关、市舶、商税为主。
仍不容小觑,漕运总兵官在京城已经留了快一个月了,可见陛下实在明白要害在哪。
京城东面,一队囚车缓缓过来。
队伍里也有个骑马的将军,他虽然仍着官袍,脸色却很忐忑,同时带着委屈。
这是因为事涉山海关民变而被革了职的辽东总兵官马林。
京城西面的蒲津渡,侯先春已经被槛送至此,随行还有家小。
他已经瘦了一大圈,神情变得愈发阴狠。
可他准备活下去。
京城南面,秦良玉在返回播州的路上,穿着她的官袍。
她已经思考了很多天皇帝的提议,权衡了许久。
这实在是很重大的选择,石柱才是马家的根。
但杨家反叛之后,对于那一带其余的各家土司,朝廷又会有怎样的戒备手段呢?
新君登基的第一个月,君恩普照,雷霆雨露都有。
虽然规模还不算大,但有心人都清楚风暴还在酝酿。
马上到来的泰昌元年,注定不会太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