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实重文教!”
朱常洛坐下之后又起着高调,像是为自己刚才作那个揖注解。
“御极一年多以来,朕常常在想着如何治政。思来想去,朕要让这大明国泰民安、国富兵强,还是要仰仗臣工们公忠体国、勤勉清廉,仰仗士绅们教化地方、调和纷争。”
孔尚贤暗自腹诽:你说得好听!
“但朕也想明白了,这便好比是大学之道。”朱常洛进行着属于自己的阐述,“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实在太难。朕徳薄,天下不说知所先后、能近道,如今却是离大道越来越远了。即便只是要天下遵奉成例,也是群情汹汹,这些都不必讳言。”
孔尚贤又觉得他是不是在阴阳自己。
皇帝徳薄,天下官绅德如何?
“唐太宗《帝范》有云: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夫子也有教诲: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大家听着皇帝似乎突然要讨论学问一般,都静静地听着下文。
“如今让天下官民只是遵奉成例,终究是中策罢了。这上策,还是要以德、以礼宣教天下。”
朱常洛看着众人:“两汉、魏晋、唐宋,皆有太学;而大明开国以来,只两京有国子监。今朕欲重设之,以上舍为大学,学成即可授职,免于会试;以贡生为中学,可晋升至大学,亦可经会试为贡士;以荫监及各省乡试副榜为小学,荫监免学资,名列诸省副榜者尽可纳微薄学资居太学,学成考满晋升至中学便可允会试。”
这个重磅的决定一下子震惊了殿中诸人。
相比地方上提高学官的地位,这才是对大明文教和科举体系的一个重大改变。
而太学的设立,先例都在那里。
西周时就有太学一词,只不过那个时候名字不一样,比如说成均。朝鲜的成均馆,就是效仿的古法。
正式的太学在汉时才开始有,最初只设五经博士,学子称为博士弟子。两汉鼎盛时,太学生曾多至三万人。
唐时开始,才以国子监为最高的部门,下面管理着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等各种学校。
宋初开始,就只设国子监。是到了庆历新政时,才有了新的太学。内舍生免试,宋代也是这么做的。
现在朱常洛提出了大学、中学、小学的概念,无非还是落脚于那一句“大学之道”,想要“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上策,让天下官绅“有耻且格”。
但显然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想法,包括了各个阶段的生员来源。
朱常洛确实早就想过很多了,包括让朱载堉这个叔祖到京城来。
太学这种老概念被重新用起来,正因为当年它其实更有包容性,其下有许多学科。这个概念既容易被接受,也算得上是大明文教的一个重磅事件,足以向天下官绅表达皇帝重视文教、士绅的态度。
至于朱常洛想在其中微调的东西,在“太学再现”这种级别的事件面前就不算什么了,那不算注意力的焦点,即便注意到了也不过是“复古”。
复古好啊!虽然皇帝复得有点太古了,但多少算是对“新法”的调和不是?
朱常洛笑着回应他们的眼神:“既复太学,自然也要复太常。可设太常大学士一员,主管天下文教,入内阁。这太学学址,西苑尽可留用!大中小三类太学生,朕乐闻三万学子读书声!”
即便申时行这种人也不免心里躁动不已。
国子监才多少监生?
现在皇帝不仅要把整个西苑开辟为太学,还有着收纳数以万计的学子在其中读书的宏愿,更要恢复一个以太常为名的古官职。
太常卿,古九卿之首。如今太常寺卿,只是小九卿之一,管的只是祭祀和典礼活动中的祭祀物品准备和礼乐工作。
皇帝所说的太常大学士,那又不同了。在如今大明的权力结构中,他的地位不仅高于九卿,而且将是内阁大学士之中唯一一个有明确主管事务的阁臣,是实质的大明文教魁首。
这种地位又哪里是普通的内阁大学士甚至首辅能比的呢?足以称一句“当世夫子”了。
一个让在场所有人眼红的好位置!
“三大殿固然重要,国库若宽裕,这太学却更重要!西苑诸多殿阁,也只需稍改一下就能够用。”朱常洛看着他们,“卿等以为,这件事可不可行?今日正好围炉议一议。”
在名望的驱使下,哪个文臣会说这件事不可行?
而且王锡爵顿时就想到了尽快推动这件事所需的财务问题可以怎么解决。
“西苑诸主殿,规制上都是足够了的,无非格局上要增设、改建一些宫苑。大司空也在此,臣以为所需工银不会过两百万两,况且可以一步一步来嘛,先把大学苑建起来。陛下若能借支内帑,那便不在话下。”
“这大学生考选,诸省正榜举子皆可前来应试;中学生、小学生考选,可稍改开纳。与其开纳给官身、功名,不如开纳可应考。入得太学,哪怕只是小学生,学成考满也算是生员功名在身了。”
朱常洛笑着看他:“考选报名费。”
“正是!”王锡爵说道,“只要太学能够快快建成,天下多出一两万的生员,也算合乎成例的优免了。此陛下殊恩,地方学官也能凭此劝抚士绅。”
不能依托身份和地方上的关系来额外优免了,那么增加合法优免上限总可以吧?
虽然平摊到大明所有的县,也许一个地方只有几人,但这毕竟是开始啊,毕竟是一个指望。
如果这也不肯,那也不肯,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总之又是一个分化手段和激励手段。
朱常洛欣赏王锡爵当场想出的这个法子:是预期管理。
开纳是直接买官身功名、买优免,但报名费的门槛却可以极低。而大明尚未取得生员身份的读书人,规模就太大了。
在正常情况下,大明活着的进士总共只有大约三四千,举人大约在一万五左右,秀才则在五万左右。
而每一关的录取率都差不多,在百分之三四而已。
俗称秀才的生员是年年都可以考的,但大明每年录取的生员数量平均不过一千三左右。
如果这太学的小学苑明年就能建成,那么不说一次性录个上万人,一次录个五千人又会是什么概念?而且是到北京读书,是上限直达可以免试获得贡士身份的大学的太学。
这是地方县学、府学能比的?
只要放出这个消息去,录取率是如此之高,那么几乎所有还没获得生员功名的人都来试一试。
即便报名费每人只收个几钱,那也是巨量的一笔银子。
何况学成考满,有了秀才功名又能直接考中学不是?
因为朱常洛抛出来的这个想法,即便是此刻在殿中的“旧党”也不能不觉得这是皇帝的一桩善政。
由于厉行优免而带来的风波,直接增加合法优免的人数确实是个极大的安抚。
子嗣教育条件最好的当然还是地方士绅大户,所以他们必定能占得这个善政最大的好处。
虽然只是对于厉行优免之后的找补,而且生效至少要等到考选结果出来、学成考满的数年后了。
朱常洛并不拒绝现在多出规模不小的秀才和举人。没做官之前,秀才、举人在地方上仅凭本身功名能够享受的优免有限。
只要严格遵守优免上限的政策能落实,无非是分出其中一块小蛋糕罢了,而且能让地方上的官吏们更好开展工作。
朱常洛看的还在更长远:如此庞大的帝国,最终还是需要足够多、经受了系统的学问和思想教育的人来担任官吏的。
设置公办银只是第一步,哪能一直放任地方胥吏杂役纯粹佥派或者买卖填充呢?
要走到那一步,靠大明如今存世的这不足十万有功名在身的人万万不够。
如今只是厉行优免,等生员、举人队伍膨胀了,等地方官绅害民的案例免不了要突破朱常洛划下的线,或者财税上已经足够支撑进一步加底薪和津贴了、打通了生员举人晋升通道了,那就是让他们之中的不少愿意早点出来吃皇粮的时候。
一步一步来。
天恩浩荡,大明要一次性增加这么多有功名在身的太学生,这必定会成为正旦节朝会上的一个大喜讯。
在这御前燕朝上,大家很快就统一了思想:旧党希望促成一个让天下官绅都觉得他们在做事、在为他们争取利益的结果,新党也希望“新政”能够更加顺利地推行而不出大乱子。
很快就到了组建“筹备工作小组”和“选任领导官员”的阶段,其实都瞄准的是那个太常大学士的位置。
“臣以为内阁该增设一员!”
“来年事务繁多,在京部衙今年变动已多,还是由如今的阁员改衔吧。”
“臣愿专办此事!”申时行难得态度明确地直接要官。
沈一贯心情很复杂,可他没法说话。
他是内阁首辅啊,王锡爵要主持新政啊!
功劳要被老申头抢了!
朱常洛满意地点头:“申阁老自是上上之选,拟旨吧,申阁老改太常大学士,专掌天下文教和太学筹设事宜。”
“臣谢陛下隆恩!臣定不负陛下重望!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都听得出来申时行很激动,朱国祚心里有点失落,但只能羡慕。
他太年轻了,也升得太快了。哪怕是如今有资格入阁的寥寥数人之一,而且是本就管文教的礼部尚书,可他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升得太快了。
但现在他有了明确目标。
内阁大学士之中唯一有专管事务的阁臣,主管天下文教,天下文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