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南岸,丹徒港是往南出了运河抵达长江以南最直接也重要的港口。
南京上下及临近府州的官员悉数在此迎接。
六月中旬的日光是一年之最,可无人怠慢。
在这里迎接也有一个好处:从运河南来,既然是要赴南京公干,那就绝不可能停泊到他处。
是的,至少惯例上是绝不。
所以如果这里真的等不来钦差,那也是另一个意思。
长江上面,船只终究还是现了身,缓缓向丹徒港靠拢。
前来迎接的官绅无不松了一口气:钦差还是在此靠岸,至少还有转圜余地。
长江上面,基本上并排往前的三艘船上,各有一位大员。
他们没有同坐一船,应该要“以防万一”。
如果忽起大浪,大明九卿其二、都察院二把手,难道一口气全部“殉国”?
萧大亨站在居中的船上看着南岸。
如果皇帝真有心打破“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潜规则,那么萧大亨不能只在京城就能立下“殊勋”。
如果皇帝并无心打破这个铁则,那么以萧大亨如今虚岁七十的年纪,南京户部尚书也是最好的最后一站。
大理寺卿郑继之一同南来,只为了“三法司”审案之迅捷。
这桩案子必定会审得南京六部至少一两个尚书落马,郑继之有什么不愿意来的?
而李廷机……萧大亨看了看右手边的船。
他已经收到了多少信件?
船渐渐靠到了岸,萧大亨缓缓走下跳板。
前来相迎的,有四人与他级别相同:南京礼部尚书叶向高、南京户部尚书张益、南京兵部尚书郝杰、南京刑部尚书赵参鲁。
一一见礼。
而后,萧大亨只说道:“奉圣命,钦差江南只为假冒倭寇劫毁漕粮一案。我职差所在,就先去接收人犯、物证了。”
而后,钦差队伍就径直往镇江城西的白杆营军寨而去,留下南京城内远迎至此的官绅们面面相觑。
顾宪成是在钦差船队之后才出的运河口。
他雇的民船不必去丹徒港,而是顺溜而下,前往常州府内长江南岸的江阴。
看着西南面,顾宪成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相比起南京城内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顾宪成倒更加欣赏李三才这种“表里虽二”却“坦荡诚恳”的“君子”。
青菜招待,是为官之要;珍馐相侯,是为人之诚。
且看钦差在江南要掀起何等风雨吧。
六月十四的北京城,也已经相当热了。
养心殿的后殿寒涵春室里,太监端来一盆冰块倒进了冰鉴之中。
“……这样倒不错。”朱常洛看着图纸说道,“便照这样去改建。你记住,这快谈轩,核心处只在这说书台……”
郭兰芝陪坐在一旁,心情异样地看着皇帝对他哥哥郭振明指点迷津。
皇帝的准大舅哥连连点头:“陛下,那我就是因地而变,叫这客人不论在楼上雅间还是楼下,都能听到说书人的声音?”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朱常洛连连点头,“你便大胆养些可怜女子!雅间客人,断不会不知道你是东主。他们在你这店里说的话,便是他们想让朕听到的话!无非善待她们,让她们愿向你转述。”
郭兰芝低下了头,陛下他……似乎很懂一些东西。
郭振明自然不能口头上评价自己这妹夫皇帝深谙什么,只是点着头:“臣明白了。”
“大胆开出去!”朱常洛拍着他的肩膀,“此事,朕也会跟永年伯他们说。这些方面的事,你盯着一条线便好。”
专门为说书人提供舞台的酒楼登场,朱常洛并不避讳自己就是要通过这种场合收集信息、把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塞进去。
郭振明已经不是第一次见皇帝,如今得以“面授机宜”,谢恩之后就出去办事了。
涵春室里只剩下皇帝和准皇后。
“想出新答案没有?”朱常洛递上了甜瓜。
郭兰芝端着那一瓣甜瓜,就这么端着。
“虽说帝后之间总要在乎点授受不亲,你可不要过于考验我了。”朱常洛瞧着她,语气有些不满,“莫要奈何明月向东流啊!”
“……陛下,臣妾不敢担此罪过!臣妾冰清玉洁……”
皇帝若将心向明月,皇后却明确向东流,这着实是很尖锐的指责了。
“瓜你都不吃!”朱常洛故意怒道,“我也没见你有龅牙,不便启齿啊。”
就算再怎么敏感、再怎么因为母亲早逝兄长娶妻而谨小慎微的姑娘,如今其实也只是十七岁的少女罢了。
郭兰芝默默低下头,咬了一口甜瓜。
入口之后,确实口齿生津,挺甜的。
皇帝仍未逾矩,嘴里却说道:“想出新答案没有?”
仍是不依不饶,郭兰芝抿着嘴缓缓咀嚼。
那要怎么说?前面那些都说不对。
可是每次都逼问!
于是她咽下了口中的甜汁,把头再埋深了些:“陛下……喜欢……臣妾……”
“啊?”
郭兰芝本已做好了十足心理准备,听到皇帝追问,不由得嗔怪地看向了他。
“啊?”朱常洛看着她,坚持要问一问。
于是郭兰芝还是挪开了眼神,低着头不说话。
天可怜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有几个妙龄女子在大婚之前真能谈什么恋爱?
现在皇帝借着皇后必须要在宫里熟悉大婚典仪,常常在他召见皇后家之时让皇后也一同过来,而后说几句话。
郭兰芝已经被撩得晕头转向了!
朱常洛也感受着这种异乎寻常的爽快。皇帝之尊,时代桎梏。但凡他能借助一些机会与她聊些心里话,表面冰清玉洁清冷庄肃的姑娘仍旧显出扛不住。
搁后世,他这能叫“追”?
但现在他只用“啊?”
郭兰芝就不得不回答:“陛下……喜欢……”
后面二字似乎就不能第二次说出口了。
“我就是喜欢你!”
朱常洛则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直球,说得郭兰芝心里像比刚才吃到甜瓜还甜。
只不过头埋得更低,脖颈越发泛红。
“回府之后,还要多想想,我为何这么喜欢你。”
皇帝用肩膀碰了碰她的肩膀:“大婚之夜,要有个答案了!”
郭兰芝对于大婚之夜有点不敢想象,现在却回想着皇帝当初把镶玉如意放到她手上时的感觉。
准皇后离开养心殿回到元辉殿、等待今天正式归府之后,朱常洛看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经内阁呈上来的“哄抬粮价”一案审处意见奏本。
朱笔一勾,便是许多人的命运。
“彼辈赃粮店产,便着顺天府张文发卖。”朱常洛淡定地吩咐着,“其余涉事之人,再给七日时间。如无悔悟,便依判处!”
这是给顺天府尹孙玮的密奏回复。
没办法了,他只能大着胆子,把应该是一道题本公文的内容以奏本形式呈到皇帝面前。
收到了回复的孙玮走来走去走了好几趟。
“来啊!”他终于是确定了,“你一一去这些家……”
皇帝回复密奏说什么七天这样的明确时间,自然是知道许多人都找到了他这里,也允许他告诉那些人。
该怎么悔悟,是他们的事了!
顺天府至少给他们争取到了七天的“悔悟”时间。
孔尚贤也得到了这样的“告知”,现在他也只有一个选择。
秦永宁被查了,既然秦永宁找到了顺天府、孙玮又遣人来告知他孔尚贤,那么应该悔悟之人便是他孔尚贤而非秦永宁。
【臣孔尚贤……】
他写到此处却十分脸红,十分尴尬,三分愤怒……
还是那句话!京城粮价又没有涨到二两以上,陛下为何如此不依不饶?
可南京那边都不敢做什么谋逆之事,北京又能如何?
孔尚贤倒清楚,幸亏他请得圣恩能够留在京城。
要不然区区七天时间,他若还在曲阜,来不及反应又如何?
可看着自己笔端的字,孔尚贤也犹豫着:密奏固能请恩,只是……将来这也是罪状吧?
京城之中,只有部分人要应对这“哄抬粮价”一案的余波。
而新科进士们的授职也启动了正式的流程,第一步是选大家都关注的庶吉士。
过去,一甲三人、二甲前列都是不用太担心的。
就算有专门选拔庶吉士的考试,也与会试、殿试区别不大。
但这一次,皇帝专门干预了庶吉士的选拔。
反正已经既不决定进士出身也不决定名次了,只是决定后面初授何职。
庶吉士之选不是当廷考试,主考官只有皇帝自己。
所以王衡可以问他爹。
“……父亲,陛下策问,如何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