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如虎自横行 四

马场职家气急交加,一边组织尚在这面的弓手,朝对岸互射,一面派人去接应撤回来的兵卒。

可情急之下,两岸乱矢横飞,反倒好些落到了河内那些本就慌张的儿玉党兵卒身上,鲜血遍染川途,哭骂惨嚎声不绝于耳,更是听得人心烦意乱。

长屋七郎兵卫又带队上前,往河内抛投绳索、鱼叉等物,勾到躲避不及的儿玉党兵卒身上,就如捕鱼般将之勒倒拖拽,当其时,无挂川水上血浪四溅、哀声遍起。

马场职家见军心已乱,自知无法再战,只好收拢狼狈逃回的伤兵,会合着荒川直景败溃退走。中岛辉行并未追击,只是纵兵清剿因负伤,来不及跑走的儿玉党残兵。

败军归城,清点伤亡,损失了百余人,伤者超过泰半,而后有十几名自行逃回的逃兵归队,但惨败而回的事情,却不容遮掩搪塞。

这是杀入备中国以来,儿玉党第一次受挫溃败,宇喜多直家纵然无语,可众人只看那阴沉似水的脸色,皆明他是在强压怒火。

派马场职家去试探试探,谁知却弄假成真,平白折损如此多人手。

宇喜多直家当即下令,将马场职家拖下去,捆打四十,着实打了三十棍,马场职家一声没吭,昏厥过去,诸将上来求情。

宇喜多直家稍缓平复,自忖眼下大战将起不可一意孤行,便暂记下另外十军棍,责令其引以为戒,戴罪立功。

当下兵卒将昏死过去的马场职家抬了下去,宇喜多直家便与明石景季、长船贞亲商讨应对之策。

明石景季的态度很明确,他认为中岛辉行只是庄氏兵马的先手,继续在德仓城迁延下去,只会引来更多的敌军,以儿玉党目前的势力,尚无法正面对抗庄氏这样占据半国的大名,不如想办法弃城而走。

长船贞亲对此也深为赞同,德仓城内的百姓闻得庄氏军来援,内中前番的乱民定要蠢蠢欲动,整个城砦在僧人觉承被杀以后,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岸本惣次郎也点头附和,他负责城内巡视禁令,对着一点再是清楚不过了,如果敌军攻城之际,有人聚众作乱,后果不堪设想。

宇喜多直家对这些意见都十分看重,明石景季虽然无勇少谋,但能常年担任家老,被浦上宗景倚重为心腹自然是有可取之处。

这些天来他主持政务,将儿玉党军内的诸多杂务,处理的井井有条,省去宇喜多直家许多心思,可以专门用来应对合战,因此宇喜多直家对这位家老大人,也是礼遇颇重。

长船贞亲更不用多说,辅佐於自己多年,骁勇善战且为人豁达轻财,能服於众,最要得是双方心意相通,可以互相托付大事,正是有他二人相辅相成,才有儿玉党现在横行无忌的威势。

虽如此,宇喜多直家却有自知之明,便是他重整旗鼓以来,尚未能正面胜过大名麾下常备旗本。

所谓常备旗本,便是诸家大名麾下专门负责合战,完全脱离农田制约,专门修习军阵弓刀的精锐兵马。

这些人才是尼子、浦上、毛利、大内,乃是三村家亲、庄为资这样的持郡名主赖以存身的依仗主力。

看似都是军势,实则大有不同之处,儿玉党能否胜过庄氏旗本不好说,但肯定是不足以同浦上常备争锋,新宫党这样的西国强兵,就更不用说了。

故此,宇喜多直家再三思略,他还是打算先同中岛辉行见上一仗再说,只不过为确保万无一失,他选择据城列守,起码明面上稍稍占些上风。

他既决心背城一战,军中武士自不好多说旁议。守城令一下,全城征调土石、役夫、粮秣钱财,整个德仓城全都忙碌起来,为对阵庄氏军做起准备。

中岛辉行在翌日清晨时,统兵抵临德仓城下。德仓城既为关户,自为坚城固垒,高据险峻,硬木为门,城墙高处丈六,内外均以黄土夯筑,底部外包石垣加固,密不透风。

城门开有四面,展开围笼的中岛辉行为能合力猛攻,不至于担忧分散兵力,即领本队驻南门外作为主攻。

以长屋七郎兵卫等后来会聚的杂兵分守东、西二门,空出面临松山城的北门,打着为三阙一的战法,想将儿玉党逼退回松山城方向,而后与桑原政次等人一同合兵围剿。

宇喜多直家以长船贞亲、冈家利两队主力守南门,户川通安、粟井晴正、荒川直景等人分守其他几门,自与明石景季两人端坐南门城上望楼,临高观阵调度军势。

中岛辉行这次出阵仓促,攻城器械没有太多准备,因而开始命人在城下叫骂,想激怒儿玉党出城合战。

宇喜多直家城府深厚,自不可能受他哄弄,城墙上的儿玉党足轻多有穷陋恶党,当下大骂回去,甚至还有直接解衣赤裸,冲着中岛辉行的方向,手舞足蹈,极尽羞辱之事。

虽然人声嘈杂,听不清骂得是些什么,但多半无非是乡间氓愚的下三路的话语。

双方叫骂得累了,当下各自派人操纵木棒发,投飞石,只可惜准头差了些,乱石飞空,也就是看着吓人,实际上根本都没造成多少伤亡。

马场职家受了一顿捆打,皮肉伤未痊愈,行动不便,卧床休养,其麾下势手队便悉数交给长船贞亲负责统带。

两边又闹腾好一阵子,虽没大碍,但因庄氏军为攻城方,气势难免要被压过一头。

中岛辉行麾下新在无挂川小胜一阵,兵锋正锐,不可轻挫,见宇喜多直家岿然不动,明显是守城心坚,当下便击鼓传令,催促麾下进行攻城。

他手下这一千五百人众,除去五百常备旗本以外。剩余兵卒与当初的儿玉党类似,有大部分都是从沿海招募而来的渔民、倭寇,跟先前遇见的那些庄氏军有很大不同。

各个断发文身,徧体雕青,善挥使投掷鱼叉、抓钩飞镰,奔行起来健步如飞。

这些倭寇早就等得孰为不耐,这回听见催阵金鼓,当下闻声而动,无需队中奉公武士驱赶,便就口中呼喊怪叫,向着德仓城杀去。

长船贞亲凭城眺望,发现庄氏军中鼓响阵阵,知道敌势将至,激励守御南门的麾下道:“敌军徒来送死,你等若有谁人能似荒川直景那般连斩八贼首级,我也可向和泉守保举他一个家名富贵,弟兄们想要出人头地,就在今日!”

站前有宇喜多直家早便传令全军,杀敌重重有赏。如今长船贞亲又提及荒川直景的事迹,南门上的儿玉党兵卒,心中不由振奋,虽有临战畏惧之情,也难抵出人头地的念头。

随着中岛辉行本阵方向,传来阵阵浑厚的鼓点声,庄氏军开始进攻。

先手而来的倭寇前后数人一组,拎着简陋的竹楯木梯,脚步竟是极快。

南门上本就有数架投石机,长船贞亲又调角南隼人的铁炮队前来助阵,当下开铳齐射,跟弓手交替不断,轮番射击。

数百步外有棒发投石,继而铁炮,百步内则引射弓箭,远近覆盖。落石、箭矢就落在这些甲衣单薄的倭寇身旁,土砾翻飞,碎石四溅,崩打在敌军身上。

然而这些出身濑户内海的倭寇众,却似作不觉,凭借着矫健灵活的身手躲避矢石,即便受创,仍旧死战不退,嗷嗷怪叫着继续前进,悍勇之气,令人震撼。

几架棒发石仅用过五六次,甩杆便因长久投掷而不堪重负,扭曲变形,需要令木匠重新替换修复才能重新使用。

长船贞亲对此早有预料,挥旗下令。弓手徐徐退去,后方人手早立刻推动早就准备好的十几排叉木,对准木梯,狠狠撞击。

因下方庄氏军角力支撑,只是摇晃两下,并未有出现向后倾倒的情况,城头上又是几声呼喊鼓劲,再次大力撞来,好几名身身手敏捷的倭寇,口中衔住长刀,手脚并用,向着城头迅速攀爬。

城墙左右突出的矢仓、横张台上,儿玉党张弓投石,劈头盖脸的落下,又把木梯上的倭寇射落好几个。

横张台又叫马面墩,平直的墙垣每隔两丈距离,就会向外突出一个宽阔的墩台,这块突出的宽台,专门用来安置守兵,配合高处的矢仓,来交叉攻击防守死角,掩护城墙。

城下虽有庄氏军弓手射箭相助,终究无法做到全面压制。挺身而上倭寇众艰难仰攻,既要躲避左右箭石,还要防备城头刺来的长枪,损失惨重。

不时有人惨叫着从高处跌落,加之城下被儿玉党洒下不少铁蒺藜、竹木签等物,一旦跌落,非死即伤,攻势为之一滞。

中岛辉行驻足观望,见势不妙,急忙鸣金收兵,城下倭寇们这才陆续撤去,上午的攻城战算是结束。

敌军既退,长船贞亲立拣选百名死兵,招徕北门无事的荒川直景,由他率众坠墙而下,分别占据城门左右两处高地,以为掎角策应。

此前他看出中岛辉行数次派兵来袭,欲图登高据险,来扼制城上守兵,是以干脆提前占领,为下一战做好准备。

上午进攻失利,可军中伤亡不大,故而并未打消中岛辉行二次攻城的念头。晌午埋锅造饭以后,他便传令再攻。这次,他调长屋七郎兵卫为先手,以来分散南门守军的兵力。

长船贞亲不明他的底细,又始终未得城楼上观阵的宇喜多直家军令,如常守御,几架棒发石紧急更换过甩杆,下午可以再用,主要用来打击冲车。

德仓城虽然门户坚固,可先前儿玉党攻打时损坏严重,因而不敢让其妄攻。

城墙上投射而来的矢石密集如雨,饶是长屋七郎兵卫手下的杂兵早有准备,扛举木楯竹束遮掩,还是死伤惨重。德仓城南门下伏尸遍野,血染草棘。

长屋队的兵勇虽弱,但得闻主公唐人亲房遇害,城中法师觉承连同反抗贼众的百姓也多受屠戮。不免悲从中来,正应了哀兵必胜之言,只要一吸尚存,便就寸步不退。

长屋七郎兵卫亲领足轻,猛攻城门左右两处,长船贞亲派下来的死兵虽锐猛,但终究寡不敌众,没撑过几合的冲荡,就先后狼狈败退,成群结队,逃亡城门大声呼救。

宇喜多直家这时方才终于露面,取弓搭箭,瞄准逃在最前面的己方溃兵,将之射毙当场,大声呵斥道:“此路不通,许你等转去山林,各自逃命。”

原本奋力厮杀的荒川直景,想要死守不退,但他很快发现身旁附近,止於三五伴当,立刻审时度势,见无力挽回败局,也果断转身向城门口逃去。

刚回到城外壕沟的附近,还没越过土道入城,荒川直景就见到如此场面,抬手在脸上摸了把血污,回头正好看见,长屋七郎兵卫面目狰狞的带兵向自己撵来。

再看那百来名死兵,不是阵亡高地之上,便是早就逃之夭夭,没了踪影。想起城内的新娶的貌美妻子和家中财货,当即也是狼狈不堪的向左边的林中逃去。

可仍有不死心的溃兵,想要往城门口涌去,请求城上友军救援,随着宇喜多直家干脆利索地做了一个劈手姿势,当下乱箭齐发,不论敌我皆有人中箭身亡,扑通摔落水壕,踪影皆无。

浓重的血腥味在风中四散,一直飘到城楼之上,即便壕沟内池水也无法冲散,反被鲜血染得一片赤红溪流,顺着层层波纹,荡漾散开。

看得明石景季面色苍白,几乎站立不住,他万没想到身边的宇喜多直家,竟然真的能够如此心狠手辣,真个下令射杀己军溃兵。看向身旁这位收起弓箭,从容落座饮茶,好似寻常的年轻武将,不免更加畏戒。

随着双方厮杀愈烈,木歧元正终于等来了他想要的机会。他本部内的旗本们相继杀近,将木梯再次搭上城墙,衔刀举楯,顺向上爬。

城头上的儿玉党守兵也不甘示弱,有得再举叉棍去撞顶木梯的,有向下倒灌沸水的,还有不住往下投砸檑木滚石的,一时间攻城战进入了最惨烈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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