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辰时,备中军忙着筑砦;宇喜多直家等人正围坐城头,部署战法。
白日雨势渐收之际,敌军又派兵往山上攻打数次,分作三路并进,均被击退回去,双方各自死伤数十人。
入夜不久,江岛渡处有了回信。
回来的不是粟井晴正,却是随从他一同下山的几人,领头那人名叫稻富佑通。出身为丹后国人,本是山名家的旗本武士,是当初在鹤田逃亡时收拢的残兵败将,算是儿玉党重组以后比较得用的奉公人,因为水性不错,故而跟随同去。
他是泅海上岸,并未穿戴盔甲,浑身衣裳都被海水浸透,沿路七八里在被这大雨浇淋,面色惨白如纸,嘴唇乌青,手脚僵直,行动不得。若非巡夜的足轻队发现了他,定然是要被冻毙暴死。
带队的武士在他昨夜下山时,恍惚见过一面,因此有些印象,连忙命人背上山城,送至宇喜多直家所在的楼舍。
他挣扎着起身,宇喜多直家正在观读军记、物语,忙命人将他脱下湿衣后,扶至旁侧软榻躺下,吩咐取来热酒茶汤。
又亲手取来裘被,盖在他的身上,多生两个火盆,搬到近处好供给取暖驱寒。
半晌,稻富佑通才勉强缓过劲来,靠在墙壁起身后,咕咚咕咚灌下两大碗茶汤;烫酒擦身,热气慢慢回升,这才有了说话的气力:“禀告和泉守,昨晚小人等泅渡江之岛后,连夜驾船又去了川上郡,前往鹤首城面见三村修理亮,只是他那处境况也不算好,同样正在跟庄氏军合战,时间要比我等还早,后方的土井城也遭到新见玄藩、吉田左京亮率领的三千尼子军围攻。”
围困龟山城的敌军多半来自贺阳、浅口、洼屋三郡;阻拦三村家亲的数千人则为小田、后月、下道、上房四郡的军役众,再加上尼子军会合英贺郡新见氏的三千人。
看来,庄为资这是打算借着尼子家值守,一举统合备中,只是他本人究竟是坐镇在猿卦城内,还是在龟山城指挥围攻,让人难以揣测,只有探明庄为资本人的动向,才能确认他的的主攻方向。
宇喜多直家不急着询问战况,先问道:“粟井左卫门呢?怎么是你回来报信?”
“江之岛那处,因为退潮显露出浅滩,长船造兵正缺人协防,便留粟井大人留在岛上设防,自己带人驾驭小早船,在海岛两侧,游弋阻拦。敌众几次围攻,都为舟船上的弓手乱箭射退,只是岛上缺水少粮,恐怕坚持不了太久。”
宇喜多直家点点头,江之岛面积狭小,五百人根本容纳不开,横舟早船也能更好地防备敌军围攻,必要时也能够弃岛暂避,免得全军覆没。
“敷用几日饮用?”
“派人往船舱内倾倒了一些,至多三五日。”江之岛上没有泉溪,长船贞亲退走的仓促,渡口处的辎重尽数落入敌手,现在已经是在派人捕鱼充饥,盛雨存水。
说能坚持三五日,已经算是不错了。宇喜多直家宽慰道:“用不了这么久,至多两三日,敌军自会退去。”
随后不愿在此事上纠缠,又问道:“既然你言随从三村修理亮前往平村,其众军威如何,可能击退庄氏的围攻?”
听到三村家亲那处同样遇围,宇喜多直家心中更觉犹疑,不知庄为资究竟打算作何。
“三村军分三路同时并发来救,雨势拖累,两边都用不成铁炮,庄氏军见敌来救,便也就徐徐退走,三村军紧追至下道郡。”
“阻拦道路的穗井田砦在三村军的围攻下,损坏最为严重,摇摇欲坠。砦内有一矮壮武将,驻守砦内的小田军呼为右京介,悍勇无匹,冒雨出砦,率众奔突,三村军配下平川、上田、竹野井三队皆为其一鼓而破。曾为我儿玉党所败的伊达政衡奉命迎战,鏖战多时,难分胜负,右京介见敌势大,遂拨马遁走。”
说道这里,稻富佑通一派大开眼界的模样:“伊达政衡那个独眼龙轻敌急追,却不想右京介反身以弭枪弓弦搭箭,回射冷箭,正中伊达政衡战马额头,马匹受惊乱奔,幸亏身侧从骑陶山真兵卫、赤木高雄二人拼死救护,才未遇害。”
弭枪即是带有弓弦的长枪,或者说带有枪头的长弓,这门兵器出现的时间并不算太早,至多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多用于弓手队使用,在受到近身厮杀的时候,也可以组成枪衾阵却敌。
武士多认为是奇兵怪刃,会去使用的人不算多,而能在马上之上运使自如者,更是凤毛麟角。
冈家利的恩师,竹内大辅就曾以弭枪弓在战阵之上瞬息连杀三人,他曾听冈家利说过,他本家一位仕於庄氏配下豪族,折仓小田家的族兄就擅长此道,想来便是此人了。
稻富佑通舒缓回气的时候,明石景季等人也都赶来听信,此时听他如此言说,皆是叹为观止。
伊达政衡也算勇将,当日伏兵尽出,重伤之下还能杀出一条血路,听得他都中箭败北,不由大为紧张。
岸本惣次郎好奇问道:“那敌将这般悍勇,怎生打退的?”
“那位右京介虽勇,却武断无谋,见得伊达队败退,自己又领兵转身猛追不休,因而中了三村氏家老明石俊重的伏兵,反被乱箭射下马来,随即为几名足轻持枪所执,将他扳倒杀死。首级挂在幡旗之上,小田军因此士气大沮,鼓噪而退。”
这位明石俊重同样是备中国人,明石景季的一位族人,备前国人在备中国内互相攻伐讨杀,可再座诸人都不已为异,武家子弟出仕各家豪族的事情多有,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
冈家利没有因听闻族兄败死难过,明石景季也不为自家同宗显威雀跃,反应都很是淡漠,说到底不过只是同宗的外人罢了。
宇喜多直家哈哈大笑,道:“首战而折猛将、失关砦,庄氏军比难当三村修理亮大军,纵然不来直取山外敌军,猿卦城也难当锋锐!”
设伏才能杀掉敌将,说出去不算甚光彩,传扬出去也没有丝毫武名可言。可经宇喜多直家这么一说,反倒是庄氏败兵的先兆。
角南隼人看准时候,连连附和,道:“和泉守所言极是,想那独眼龙也算是勇冠备中九郡的猛将,能与他战个不相上下的,在庄氏军中怕也是屈指可数的人物。一战即没,对庄氏军的打击当不在小处。”
稻富佑通心思同样活泛得很,跟着说道:“和泉守运筹帷幄,料事如神。那右京介一死,果然三村军一路连夺数砦,一直杀到猿卦城下才停手。小人见观风闻,便就带人惩处回了江之岛复命,随后有划船去了远礁,不敢靠岸,等到夜深后泅渡来报。”
宇喜多直家点点头,问道:“三村修理亮有没有口信,叫你带来?”
“三村修理亮在围困猿卦城后,命人将我带到马前,仅是挥鞭指点城楪,询问於我:可知难波三郎经房旧事?小人不识书史,故而如实回答不知,此外三村修理亮便再无言语。”
他看宇喜多直家闻言蹙眉,流露出不悦之色,赶忙说道:“三村修理亮虽未有话,可吉川骏河守却另有所言。”
“噢?”
“吉川骏河言:“龟山城外敌势虽大,岂能比似尼子新宫党。猿卦城尽管城坚,守军不在少数,可至多数日即当攻破,请和泉守勿扰,安心於城内安坐待援即可……五日后他定定亲提千骑来与和泉守一晤。”
诸将闻言,尽皆面色尽愠,他们多半不知三村家亲所言何意,却能听出吉川元春的傲慢无礼。
明石景季抚须无言,偷瞄了宇喜多直家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又瞧见桌案上放着的《保元物语》,一时间分不出他是否听懂三村家亲所言。
难波三郎经房,乃是平大相国清盛的家人,备前国住人担任田首使,后来因获罪源氏,为河内官军围困荒山,时任安艺守的平清盛听闻此事后,派兵帮他击退围剿的河内官军官军,难波经房感念恩德,遂献邑久郡庄领与平氏,成为平清盛的家臣。
三村此言自是在问,他此回举兵来救儿玉党,但宇喜多直家当作何酬谢?言下之意,儿玉党若是只坐守城中,寸功未有,战败庄为资后也是要被驱逐出备中国,浦上家休占据分毫庄领,不如自己多想些办法。
吉川元春所言更是志骄意满,言说自家千人就能击破庄氏的围山之军,明显是带有轻视之意。
宇喜多直家哂笑,并不动怒,这两人实则是在用激将法,催他赶紧与庄氏开战,为他二人做好牵制,毕竟土井城眼下正在受到尼子军的围攻,此回率军同庄为资决战的风险十分巨大。
庄为资两面开战,固然保证了儿玉党和三村军不会勾结一处发难,但同时受到的压力也很是巨大,两家如果拼死合力,未见不能重创庄氏,分兵来战本就是大忌。
嘱咐稻富佑通好生休养,便带众人另在城楼上寻了间房舍合议。
时间不早,该派人下山袭扰诱敌了。传下命令,命明石景季拣选龟山城内的一揆众,不分老弱,并得众二千许。俱分与兵器,多张旗帜,每百人一队,分足轻二十人统领之,入守山中各处栅垒。
如此,他手中剩下的可用兵力,足轻七百人,杂兵一千多,用于出阵夺还城下兵砦。
现在能否取胜的关键,不在于能否守住龟山城,而是能否在野战中击败庄为资的军势,将对方逼退回松山城。
无非两个办法。第一,将猿卦城拿下,切断庄为资的退路,不过猿卦城坚固高大,三村家亲、吉川元春两人肯定是难以在雨天素克;第二,化被动为主动,使得庄为资意识到自家这处无法长久支撑两面开战,继续空耗下去不过是徒劳无功,从而迫使他主动出阵寻求决战,
不过庄为资也非愚笨,不论那边儿想要达成目的,肯定都是极为困难之事。
实际上宇喜多直家在信中曾有提议,三村家不妨亲率军绕行过猿卦城,直取都宇郡,在龟山城下两军夹击。
此法太过凶险,一个不慎,三村军就会被庄氏断绝后路,困死在都宇郡内。三村家亲跟宇喜多直家非亲非故,犯不上为他犯险,肯来救援更多是在局势逼迫之下,因而并未予以理会。
到得后半夜,原本淅淅沥沥地雨势再次变大,漫天的乌黑阴云,随风一吹,仿佛翻滚不定的浓烟,滂沱得发出噪音,噼里啪啦的打在雨棚之上,倾斜着淋下城墙。
城上除了少数负责守卫的足轻外,多数人都已经退到城墙下棚户内入睡去了,只有山下简陋的壁垒内,偶尔还会有光亮一闪而去,这是足轻正在生火取暖,不过陡然加大后,四面漏风的破棚子子,难以护住篝火。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震撼的人心发颤。远处摇摆的松林,近处巡逻的足轻,随着电光映照夜空。刹那间,又重新沉入暗沉昏昏之中。
宇喜多直家伫立城头,远望山下的敌阵,马场职家、冈家利率领数百人名眼神尚好,能在夜间看清楚道路的倭寇、足轻组成的奇兵队,披蓑戴笠,鱼贯出城。
没点火把,就这样子沉寂下山,准备趁夜破袭一番,无论是江岛渡口、清江庄那一处夺回来,都能很大程度上缓解龟山城的窘境,稳定军心。
长船贞亲那处依靠舟船,尚可自持一时,再不济也能先退往汤知大岛稍作补给。故而,宇喜多直家先更希望西面清江庄那处能够得手。
如能一举克破,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情。如果不能,那便重头再来一次,让对方误判儿玉党的打算,着重布防西边,吸引其往山上围攻,为东面江岛渡口那边做好掩护。
宇喜多直家转回视线,冈家利、马场职家两人已经分头带队下至山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