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两次北征,天雄军、骁胜军、宣武军等精锐禁旅都被杀得丢盔弃甲,虽说其时萧恒随其父萧干及李处林等人守在大同内城没有出战,但对南朝兵马早就滋生恃骄轻蔑之心。
自附赤扈之后,萧恒随父兄统兵转战数千里,大小数十战,所遇南朝兵马多望风披靡,即便偶有据城寨抵挡的,也不过是多花些水磨工夫便能攻陷。
这三四年来,萧恒内心深处也是建立绝对的自信,他同时也野心勃勃,想要建立赫赫武功。
徐怀这些年来是声名鹊起,但在萧恒看来,楚山屡次大捷都是曹师雄、岳海楼、李处林等人拱手相送。
萧恒内心深处对曹师雄、曹师利兄弟及李处林、岳海楼等人多少有些瞧不起,又叫他会如何正视徐怀及楚山军的实力?
他在其父萧干跟前满口说要将三百楚山骑从渡口逐走,但乘渡船回到北岸,满心想的是将大胆挑衅的三百余楚山骑围歼于渡口附近,不使一人漏网逃脱,为增援汴梁打个头彩。
在他的命令下,身着青黑色或褐色铠甲的两千余云州骑,以百骑为一队,迅速往东北方向铺开,仿佛有一支无形的蘸黑巨笔,从蔡河之畔挥毫斜画出去。
云州骑前队在绕到渡口正北方向之后,又迅速折往东南驰骋,意图以最快的速度形成钳击合围之势,阻止楚山军贴着河岸边缘的缝隙东逃。
萧恒勒马停在渡口正北方向的一座矮坡上,眼神凛冽的盯着南边两千余步开的渡口,四支百人骑队在矮坡侧前,各以雁形阵展开,守护以主将萧恒为核心的中军位置。
主将大幡高高插在矮坡之上,十数名背插令旗的信骑与战鼓手、号角手、令旗手在左右待命,等候萧恒发出进一步的作战指令。
左翼骑兵还在继续往东南河岸方向驰骋,右翼八支百人骑队却已经以锥形阵交错展开进攻阵型,对准渡口方向……
萧干勒马停在南岸,见次子萧恒满口说将敌骑从渡口逐走,以便接南岸兵马渡河,实际却意图全歼渡口敌骑,气得胸口痛,但也不可能这时候派信使渡河,卸了次子萧恒的兵权。
萧干只能催促南岸兵马,即刻直接渡河去北岸,哪怕有两三百甲卒到北岸结阵,多少也能叫他安心一些,
此外,他又在数十侍卫的簇拥下,驰往中牟城西北角上的一处矮坡,沿着蔡河残破的北岸堤坝,从西往东扫视过去,努力想从那些丛林、河湾芦苇荡背后搜索到伏兵可能存在的身影。
当然了,萧干也看得出次子萧恒虽然急于歼敌立功,但也没有失去该有的警惕。
除了往东北方向派出数十名的斥候、侦察,径直往一座座有可能藏有伏兵的从林、芦苇荡驰骋过去外,还将中军两支百人骑队部署在矮坡的北面及东面,以防有伏兵从这两个方向杀出。
这一点,叫萧干颇为安慰……
…………
…………
王举牵住战马,整理主要披裹战马前胸及侧前肩腿的鳞甲具装。
龙津桥一战,战场非常狭窄,战马身受数十箭也基本都能坚持到杀透敌阵,因此他们携带少量的甲骑具装便没有急着披覆上阵。
而此时他们即将冲杀的战场,要比龙津桥前开阔得多。
面对数倍于己、机动性也不弱于他们的敌骑,也意味着可能需要反复冲杀驰骋,才能将敌军杀溃。
此次携带过来的三十余副甲骑具装,也顾不得损毁难有补充,都拿出来披覆居前及两翼的战马。
王举此战要身居前阵冲杀,不仅亲自检查马铠系挂有没有松脱的地方,也盯着王峻、苏蕈等人一丝不苟的做战前准备,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许他们错过。
徐怀身边的战马没有披挂重铠,还是轻装上装,他踩着马镫翻身坐到马鞍上,将腰刀半出鞘,屈指轻弹刀身,听着铿然轻响无碍回鞘;又伸手摸了摸颈甲、披膊之间的暗扣连接;依次检查鞍座、辔头、各式系绳、箭囊、鞍刀、枪环等物;伸手轻抚胯下战马的脖颈,手指搭在粗壮贲动的血管上,感受到血液在有节奏的搏动、奔流。
看左右都列阵准备齐当,徐怀这才将拓木步弓从马鞍旁摘下来,横置鞍座之上,手指轻拨弦索,从箭囊里取出六支羽箭倒扣手心里,在驱马而动的同时,挥手示意左右随他一起发动进攻。
其时入秋不久,艳阳高照,天青云稀,微风吹拂,荒草摇动,战马嘶啸,马蹄踩踏与甲叶簇动所发出的亿万啐响之音,汇聚成比蔡河流水雄浑得多的洪潮,几乎在一瞬间充塞天地。
楚山三支百人骑阵,并行往北,速度却没有想象中快,将卒也沉默不语。
甲骑以密集阵形突击,居前及两翼的战马还披覆沉重的甲具,当然无法像松散的骑阵冲锋,每一名骑士在接战之前,都会尽情的将战马的速度拉起来。
一般说来,只需要经过千步距离的加速,百余轻骑组成的冲锋阵列,也会有洪水像着山谷狂卷的气势。
楚山甲骑御马小步快跑,速度是不快,但阵形极为密集,气势比轻骑只强不弱;从高空俯瞰,就像三支青黑色的锋刃,往北面、往敌骑主将萧恒所在的中军方向直插过去。
云州骑当然不可能坐看三百楚山甲骑径直往中军主将杀去。
萧恒也不可能真就如此轻易的,就将自己直接暴露出来。
其左翼诸队骑兵此时还在往东南河岸方向纵驰,但看到激烈的战斗将至,楚山甲骑并无突围逃走的意图,也是迅速纷纷勒马停下来,就地整顿队列,以便尽快形成从左翼钳制进攻的攻击阵形。
其右翼交错列阵的云州骑早一步准备就绪,听着低沉号角声“呜呜”吹响起来,三支百骑锥形阵随之发动起来,速度由慢渐快,很快就有着洪潮一般的气势,往楚山骑的左前翼席卷过来。
“左击!”徐怀挥箭朝左前方咆哮发令。
三百楚山甲骑从渡口驰出才千余步,距离敌将萧恒所在的位置还有一千二百步的距离。
倘若继续北进,他们的侧翼暴露出来势必会被侧前方冲杀过来的三百敌骑先一步冲乱掉。
徐怀一马当前,策马偏往左前方驰骋,王举、乌敕海、王峻、史雄诸将紧随其后,乌敕海、王章则各在左右两翼为前阵兵锋,三百余骑迅速在长满荒草的大地上划出一道粗大的孤形往左前侧转向过去,十数息后便与从敌军右翼阵列杀出的三百云州骑撞到一起。
接敌之前,双方都纷纷出手对射,但影响不大。
双方将卒都身穿铠甲,而战马就算暂时中箭,短时间内也不会影响作战。
接敌才是真正血腥厮杀的开端。
此时,王举驱马手舞铁枪已经快出一个身位,王峻、柳越亭、苏蕈等人各居王举两翼;徐怀作为主将,身持拓木步弓则为王举、王峻父子等人环护之后。
在今天的战场上,面对数倍敌骑,谁都不能保证说身居前阵冲杀不会发生一点意外。不管从哪一方面考虑,王举、乌敕海、王章等人都坚决反对徐怀作为楚山主帅,还从头到尾都在最前列的锋线之上冲锋陷阵。
徐怀不得不做出妥协,这一次突击他不仅战马没有披挂,他本人也是换持拓木步弓稍稍落后两到三个身位。
羽箭激射,战马嘶鸣,沉默的楚山骑将卒在接战的一刻也爆发惊天裂地的咆哮呐喊——徐怀踩住马镫,双腿紧夹马腹,屁股离开马鞍桩立,看到王举铁枪搭上一名敌将的长矛,三箭连珠就从诸将卒形成阵列的空隙间,又狠又准的朝敌将面门射去。
那敌将持矛与王举相击,双臂已被王举一杆浑铁枪打得发麻,眼见三箭在电光石火间接连射来,只来得及横抬右肘抵挡,却听得“噗噗噗”三声闷声,三支利簇竟然无一例外射穿肘部护甲,深深射入小臂骨中,痛得撕心裂肺。
在激烈搏杀的战场上,一瞬的怔滞便意味着永恒。
王峻之前策马比其父王举落后半个身位,这一刻刚好赶上来与王举并肩,所持长槊如行云流水般往前撩刺,毫不费力刺穿敌将咽喉。
王举吐气开声浑铁枪斜下抽劈。
接战之时,敌将就已经为王举毫无避让的气势所慑,拉拽缰绳使胯下战马往左侧偏出,但还不够。
不想敌将死后,其胯下战马失去控制,冲乱这边的突击阵形,王举这一枪以千钧巨力,直接将这匹战马的颈脖从右斜侧抽断。
徐怀手里所扣三箭,也随即往之后的敌卒面门射去。
当然,前阵接战,更多还是将卒把枪矛端举着,狠狠的往速度比他们更快的敌卒胸腹间扎去、刺去。
密集阵形的优势在这一刻毕露,在有限的空间里,每一名敌卒常常面对三四支枪矛攒刺过来,云州骑在接战前的驰骋、冲刺速度更快,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让他们的躯体在楚山突骑所持的枪矛上扎得更穿、更透。
接战敌卒纷纷落马,但他们胯下的战马的生命力要强得多,也不是谁都有能力一枪或一刀直接杀死战马,或在千钧一发之际以千钧之力使急驰的战马偏转冲刺的方向。
无人控制的战马在阵中惊窜,云州骑自身的前阵越发散乱开来,楚山突骑速度也被压制住。
不过,徐怀宁可放缓速度,还是要三百楚山突骑保持住凿穿突击阵列,下令所有人更精细的控制胯下的战马,避开障碍聚阵前行。
侍卫亲兵营精锐长期在狭窄空间里苦练密集突杀阵型,这时候也是再一次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甲骑突杀,其核心就是要在混乱的战场上,尽一切可能避开敌军及己军将卒、战马的干扰以及必然存在的泥塘溪渠等碍障,保证凿穿作战能力不被削弱。
他们此时所处的战场一马平川,要是楚山突骑被十数二十匹主人被斩杀的惊马就搞乱阵型,有何资格去挑衅数倍于己的云州骑?
云州骑除了装备较差外,最为关键还是阵形松散,根本没有跟楚山突骑正面突击搏杀的能力;看到接战之后,不一会儿功夫就被斩杀二十余人,其他人都纷纷往两翼走避。
这也是骑兵远比步卒优越的地方,其阵形原本就较为松散,一旦正面抵挡不住,从两翼走避也非常便捷;不像密集的步甲阵列一旦被甲骑突杀进来,倘若无法快速重新组织有效的反击,混乱之余各自为战,又没有办法快速脱离战斗,就被陷于单方面的杀戮之中。
问题是,三百云州骑往两翼走避,其骑阵被楚山突骑轻易杀穿之后,楚山突骑距离萧恒所在的中军位置,已经从斜侧方拉近到六百步距离。
往两翼走避的云州骑也没有远遁,还是试图从侧翼逼近过来,以弓弩扰袭楚山突骑阵列。
楚山突骑两翼将卒,以刀盾装备为主,一方面是遮闭侧翼的弓弩,一方面是用锋利的战刀收割被孤立围困的敌卒——
不过,这一刻从前阵传来的尖锐鸣哨声,清晰的要求两翼骑卒无视战场上受伤落马或被冲散的敌卒,只是注意拿盾牌遮挡射击过来的散乱羽箭,紧紧跟着突骑阵列往前移动。
甲骑以密集阵形突击,前阵及两翼的战马又披重铠,当然不可能像轻骑那般快速驰骋。
不过,突击甲骑只要不停下来,如汤沃雪一般凿穿云州骑紧急驰来拦截的松散骑阵,始终像三柄黑色的利刃,往云州骑中军方向迂回穿插,五六百步距离绝对比所有人想象的要短得多。
短得就像一个呼吸。
萧恒所在的矮坡,其中军右翼就只有两支百人骑队摆开雁行阵防御。
“摘斧掷杀!”
顶着如蝗箭雨往前突击,在与第二波敌骑拉近到三十步距离之时,随王举一声令下,居前二十余卒纷纷从马鞍旁摘下短柄斧,飞速往前方的敌骑掷去。
刃斧飞掷,在二十数步短距离的杀伤力,绝对要强过掷矛,在空中闪烁着夺命摄魂的寒芒虚影。
除了身手敏捷的将卒来及得闪避或格挡外,包括瘊子甲在内的铠甲都无法抵挡住锋利斧刃在近距离破甲掷杀,甚至就连骑兵所用的小盾都有可能会被一斧破穿。
虽然第一时间云州骑也就五六人被飞斧掷杀落马,绝大部分人所持护盾还是能发挥作用,问题是楚山甲骑居前突击的阵形太密集了,后续一次二三十只飞斧掷出,就对准居前的五六名敌骑,有几人能凭借一面小盾抵挡得住?
小盾只能遮住胸腹或面门要害,肩臂大腿被纷纷飞斧掷中,即便一时半会死不了,但血流如注,甚至腿骨、手臂直接被飞斧剁断,又或者战马直接被飞斧撕开比箭创恐怖数十倍的创口,这些都迫使正对楚山突骑锋芒的敌卒忙不迭的往两侧避开,从而轻而易举被凿开缺口。
“铛铛”远处的云州骑还以密集箭雨覆盖过来,楚山众将卒只是往前猛杀猛打,将缺口撕得更大,更彻底的撕开。
这时候战马披挂重甲或战马中箭、暂时还来不及换马的将卒,以王举、王章两人为核心聚集,在有意放缓速度的同时,重心开始往两侧突杀。
居中则是乌敕海率领百余轻骑集结于徐怀的身后。
徐怀此时也将拓木长弓换回长槊,看到缺口已经撕开,纵马而动的同时,鹰隼一般的锐利双眸,死死盯住相距仅百余步、身边仅有十数侍卫亲兵以及一些传令信使、旗鼓手守御的云州骑主将萧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