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北地人的威慑力加成,但那天晚上,潘龙他们依然不敢小心大意,还是安排了轮流值夜。韩风和李强值上半夜,潘龙值下半夜。
即便是有人值夜,潘龙这一觉睡得也不稳当。被叫醒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才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儿,依然有些困倦。
不过,这个问题他有办法解决。
等韩风和李强睡了,他走出车子,在周围转了一圈。果不其然,明显发现有人在暗中窥探。也不知道是那些兼职强盗的村民们贼心不死呢?还是他们被吓坏了,战战兢兢如临大敌,不得不留人值夜?
他走着走着,走到了车厢后面,用车厢挡住了来自村子的所有窥探眼光,然后微微一笑,进入了山海经残片的虚无世界。
在虚无世界里面,人不会疲劳,不会困倦,不会饿也不会渴,更没有别的生理需求。但是如果进入这个世界之前是疲劳的、困倦的、饥饿的、焦渴的……那可以自由决定情况是否依然存在。
潘龙的选择,当然是维持了之前的疲倦。
躺在空无一物的浅白色虚无里面,他闭上了眼睛,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这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感觉到孤寂带来的压力。
一觉睡醒,他没有练功,而是选择直接返回了现实。
现在他已经大致明白了,借助这个虚无世界的时候必须有所节制,不要一次使用太久,也不要太频繁使用。像现在这样,借助它休息一下,或者是完成日常锻炼,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之前对孤寂的强烈反应,大概是第一次使用的时候缺乏经验,又没把老爹的教导放在心上,在虚无世界里面待得太久了。
回到现实,果然之前的疲倦已经荡然无存,整个人都精神抖擞,就像是好好睡了一觉的样子。
(不对,什么叫“就像是”?我的确是好好睡了一觉啊。)
潘龙笑了笑,拿出了自备的干粮。
睡了一觉当然是好事,但他现在有点饿了。
用内力将干粮烘暖,又从车上倒了些一直暖在炉子上的热水,他坐在寒夜的车辕上,悠哉悠哉地吃吃喝喝。
吃饱喝足,他又闲逛起来。
村子里面,负责警戒的几个村民看他这样悠哉悠哉的样子,十分恼火。
“这家伙怎么回事?值夜不像个值夜的……他当这是玩耍吗?”
“或许对他来说,这就是玩耍吧?”
“就算北地民风彪悍,这也太嚣张了!”
“是啊,他真的太嚣张了!之前那个值夜的,就没他这么嚣张,挺老实的……”
“可恶!我想要去教训他一下!”
“你打得过他吗?”
“我们这么多人呢!”
“然后呢?被逃走了一个,过几个月大批北地人杀过来?”
“可恶!人多了不起啊!”
“你说什么傻话!人多当然了不起。要不,让你跟他一对一,你敢吗?”
“x的,我还真不敢……”
这些话并没有传入潘龙的耳朵,否则他恐怕要哈哈大笑。
在闲逛之中,夜色渐渐褪去,东边的天空开始泛白。
等到大地上已经可以看清远处,不会影响行路的时候,潘龙叫醒了韩风和李强。
李强自然立刻就忙着去喂马——拉车的驮马需要喂饱了,并且休息一下,才能上路出发。而韩风则很遗憾地说:“想不到那些村民们真的没来找麻烦!”
潘龙笑着问:“你还真的想要跟他们打一架?”
“是啊,行侠仗义嘛!”
“行侠仗义,也不用将目标放在这些寻常村民上。”
“他们还兼职强盗的,被砍死了也不算多冤枉。”
潘龙还没回答,李强已经先开口了:“韩少爷,如今天下不太平,乡野之间像这种有机会就兼营一下没本钱买卖的,到处都是。你真要砍,怕是要把大夏九州的乡民砍死个三五成才行。”
韩风吃了一惊,问:“这么多?”
“我可能还往少里估算了呢。”
潘龙也纳闷地问:“那朝廷是什么意思?”
“朝廷?”李强冷笑着说,“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大老爷们的做派,中麓山人当年的诗,放到现在可是越发贴切了呢。”
韩风眨了眨眼睛看向潘龙:龙哥,他说的什么啊?我听不懂。
潘龙:他说的是贪官污吏拼命搜刮的丑态。
韩风:千里当官只为钱,不捞钱,那还当什么官?
潘龙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李强说的这首词,他自然也是听过的。那是大夏皇朝建立之前,一个没什么名气的文人讥讽时事,批评当时的朝廷和地主豪强们拼命搜刮民脂民膏的话。后来这文人自然是为这首词送了性命,但这首词却传了下来,并且很为大夏太祖帝甲子所喜欢,被他加入了官学的课本。
虽然后来官学改革,课本内容删掉了很多,增添了很多,那些讽刺暴君贪官,抨击豪强恶霸的诗文几乎被删得一干二净,换上了各种歌颂列代贤君名臣,歌颂大夏煌煌盛世的诗文,但当年那些没能在史书传记里面留下名号的底层文人们的讽刺诗文,却早已传遍大夏九州。
就像是当年的帝甲子一样,大夏底层的文人们,对这些诗文十分的喜欢。
喜欢到……就连李强这赶车的车夫,都能说出几首来。
潘龙记得,当初在官学学诗文的时候,他因为学得好,老夫子视若珍宝地拿出一册手抄的《大夏官学初版课本》送给他珍藏,并且叮嘱他:“这书里面的故事,你要告诉你的子孙后代,切不可让它们失传了。”
“为什么?”当时潘龙问。
老夫子抬头看天,眼中隐隐有泪光:“因为这里面的一字一句,都是当年茫茫苍生的血泪啊!”
“老夫不幸,生在如今世道,眼看着这书里的诗文,和世间的景象渐渐又能对得上号了,真是……”
老夫子没把那段话说完,就挥挥手让他离开,后来再没提过这方面的内容。潘龙直到现在,也不知道“真是”后面,究竟要感叹些什么。
或许,老夫子自己也不知道吧?
潘龙摇摇头,将这些略显沉重的回忆驱散,举步朝着村子里面走去。
“龙哥,你要去干什么?找他们麻烦吗?”韩风高兴地说,“算我一个!”
潘龙摇头:“我是去付钱的。”
“付钱?我们又没找他们买东西,要付什么钱?”
“那包干粮的钱。”潘龙说,“烤饼什么的不值几个钱,也就算了。但那两块熏肉加起来怕是有四五斤,肉可不便宜,这笔钱是要付的。”
“那是他们给我们的保护费啊!”韩风不高兴地说。
潘龙回过头,严肃地看着他:“阿风,你将来想要当一个收别人保护费过日子的人吗?”
韩风琢磨了一下,不是很自信地回答:“我觉得……还行吧?虽然好像也不是很有面子……”
“我不想!”潘龙说,“我不要做一个整天向弱者横眉怒目,从他们本就不多的钱财里面逼出一部分来供自己吃喝玩乐的人!死都不要!”
韩风见他态度坚决,撇了撇嘴,没有反驳。
“好吧,龙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他有些委屈地说,“那我跟你一起去,正好看看他们村子里面是什么模样,跟定丰镇有什么区别?”
二人进了村,却发现村民们简直把他们当成了洪水猛兽,远远地就避开他们,根本不肯接近。
韩风:我们北地人这么有面子的吗?
潘龙:你觉得这是有面子?
韩风:当然。
潘龙叹了口气,带着韩风来到了村子里面最大的屋子。
到了家门口,村民终究是没地方再躲了,一个须发皆白,看起来颤巍巍的老人战战兢兢地迎了上来,抖抖索索地问:“请问两位好汉……有何贵干啊?”
“我们是来付熏肉钱的。”潘龙直截了当地说,“那两块熏肉多少钱?”
老人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不敢回答。
“老头!你很勇啊!龙哥问你话,你居然敢不回答?”韩风瞪起眼睛,作出要挽袖子揍人的动作。
老人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说:“不不不!怎敢收好汉的钱呢!”
韩风立刻转怒为笑,对潘龙说:“龙哥,他自己说了,不收钱。”
潘龙摇头:“北地人只吃朋友送的东西。我跟你们素味平生,老实说,我也不想跟你们有什么交情。所以咱们还是把账目算清楚,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不要攀交情了。”
老人见他说得坚决,没奈何,只能小心翼翼地报了一个数字。
潘龙估算了一下,这个价格,估计都不够成本。
但他也没有刻意多给,就按照老人说的价格付了钱,然后带着韩风离去。
他又不想要跟这些人攀交情,何必刻意多给钱?
特地过来付钱,只是为了表明态度,顺便让自己心里舒坦一些罢了。
何况……别看这些人在他和韩风面前噤若寒蝉,好像很可怜的样子。但如果在比他们弱的人面前,又不知道是一副什么嘴脸呢!
潘龙没有仙佛的神通,如果有的话,他甚至要把这村子里面的人审问一番,将带着他们兼职做强盗的罪魁祸首挖出来,吊死在村子门口,以儆效尤!
回到村口,李强已经喂过了马,正在担心地看着这边。
见他们回来,他松了口气,问:“两位刚刚……可还顺利?”
“给别人钱,哪有不顺利的!”韩风一脸遗憾地说,“可惜没好好砍个价,虽然那价码已经挺便宜的了,但我觉得再便宜一点,或许也没问题……”
“再便宜一点,那不如直接抢算了!”
“哈哈,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嘛……”
过了一会儿,马车重新上路,向着南方驶去。
“强哥,如今天下,当真盗匪横行,就连这寻常村民,都要兼职当强盗?”
“差不多,反正我看到的就是这样。”
“……几年前我跟父母一起去益州的时候,形势还没这么糟糕啊!”
“潘少爷,你武功高强,令尊令堂更不用说。以你们的本事,哪个盗匪敢在你们面前放肆?大夏皇帝巡视四方的时候,看到的也是一派国泰民安啊。”
潘龙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再问。
他觉得,也许冥冥之中,真的存在宿命。
要不然,为什么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偏偏就是皇朝已经到了中晚期,颓败之象日显呢?
这世道……潘家先祖们自嘲的“逆贼家族”之说,怕是真要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