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毯子给林娃吧。”森森又在说。
大野脱下自己的衣服,送到林娃手上:“穿上!”
林娃把大野的衣服扔在地上:“我不要!我不要!”
“我让你穿上!”
“不穿!”
“穿!”
“就不穿!”
“你再不穿,我就把你的衣服全都剥光!”
林娃一边说“不穿”,一边将地上的衣服拾起来披在身上。
黑暗中,又响起了雪丫的声音:
她们持着淡红的雨伞,持着浓红的遮阳伞,她们从林中出发了;踏着林中的青苔,踏着油松的针叶,山梨和山柿的发黄的阔叶,——八月的黎明,林中流动着,乳白的雾一般的烟;她们从流动着乳白的烟的林中出发了。
她们心中多么快乐。她们想,这座林子以外,有一座很老的树林子!她们想,这座林子以外,有她们没有见过的花,有很大的草地,有很清的泉水,有一个新鲜的世界!
……
大野闭上了眼睛,在心中喃喃地说:“在这座林子以外,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湖。”
也是在八月,也是踏着林中的青苔、油松的针叶、山梨和山柿发黄的阔叶,他和雨去看那个湖。他在小溪边答应过她,要领她去看这个湖的。
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这个湖更好看的吗?肯定没有。它被森林环抱着。梧桐树落叶了。世界上居然也有这样的梧桐,它的落叶是红色的。它从枝头飘落下来,就像飘下一片片火。有一段地方,整个地面都像着了火。就在这片火中间,却又长着一些四季常青的树木。白桦林泛着白光,把一根根枝干倒映在水中。银杏也落叶了,淡黄的叶子,像一枚枚小扇子在空中飘忽。湖水是蓝的,蓝得很纯。森林上边的天空飘过一朵朵银絮似的云,于是,纹丝不动的湖水里也飘起一朵朵银絮似的云。
湖边的一棵大树上拴着一只独木舟。它是用凿子在一根很粗的大木头上挖成的。
也不知拴在这湖边上多少年头了。雨从来也没有见过这种船。
他和她驾着这个独木舟朝湖心划去。
这林间的湖很静很静,像是在这个世界以外的一个永无人迹的地方。这湖里的水像玻璃一般,每划一桨,它就发出清脆的水音。小船像把剪子,把这蓝绸子剪开,可是,在它的尾后又很快合上了。
水面上没有一丝波纹。几只白色的鸟贴着水面飞着,飞得很轻盈,像是没有什么重量。
起初,他们谁也不说话,生怕打破了这里的沉寂。独木舟在湖心停住了,一动也不动。湖心更蓝,蓝得很深远,让人觉得这湖是没有底的。
他开始钓鱼了。
她就望天空,望湖边的林子,望湖水,显得很安静。
他钓了几条鱼后,便收起鱼竿,把独木舟荡到对岸,然后就沿着湖岸划。岸边的景色不断地变化着。有时,他们看见一棵百年大树向湖里倾倒过来。有时,看见有一条细流从林子间的草丛里流出,流到湖里……
“我们沿着湖边,划一圈,好吗?”雨问他。
他点点头。他很愿意这样做。
“你常来这里吗?”
“常来。”
“这里真好。”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小木舟突然摇晃了一下,吓得雨紧紧抓住船上的缆绳。她胆子这么小,他笑了一下。
“掉下河去,我就淹死了。”
他突然跳进了湖里。他是男孩,他不怕死。他长时间地潜在水下。等他浮到水面上,只听见她在哇哇大哭。他用手抓住船,摇了摇头,抖掉了水珠,笑她。
她很长时间不理他。
“我才不怕死呢!”他说,口气很骄傲。
“干吗要死呢?”她生气地说。
他爬到独木舟上。
“死了,就见不着湖了,就见不着独木舟了,就见不着树林了,就见不着那些白色的鸟了,可不要死。”
他们一直玩到晚霞把湖水染红了,才穿过树林回家去……
大野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想,我会死吗?还会见到湖,见到独木舟,见到树林,见到那些白色的鸟吗?雪丫大声朗诵着:
那里,有野菊的妹妹,穿着绿色的围裙的雏菊们,挥着淡白的手帕,向她们招呼。
那里,有菖蒲向她们招手。有蕨草向她们招手。
那里,跣足的红蓼花们,站在水边,含笑地向她们招手……
六寂寞,寂寞,连绵不断的寂寞,它笼罩着他们。寂寞是看不见的,但它又分明弥漫在他们周围。它把他们弄得心里空空落落的。他们像悬在没有抓握、没有色彩、没有声音的空中。他们又仿佛觉得时间在迈着单调、枯燥的脚步,老是按一个节奏从他们身边不停地走,走。寂寞搞得他们心里惴惴不安。寂寞没有疼痛,但它却比疼痛更能折磨人,使人觉得受不了。他们老想用手抓住个什么东西。孩子比大人更不能忍受寂寞的看不见的围困。
林娃总是在没腔没调,但却又极认真地唱一支歌。这支歌没头没尾,只有中间几句。反反复复,把那几句快唱烂了,他没劲了。但一感到寂寞又向他围拢来时,他又大声地唱起来。有时,唱声接近喊叫了。
森森躺在床上,不住地数自己的手指,仿佛那十个手指老是数不准似的。他有时在心里默数,有时数出声音来:“一、二、三、四……”
大野则总是在说那个怪圈一样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前有棵树,树下坐个和尚,和尚在讲故事,什么故事?说呀,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前有棵树,树下坐个和尚,和尚在讲故事,什么故事?说呀,从前有座山……
有时,他们又互相被一个人吸引住,或和着林娃唱那支歌,或和森森一起数手指,或和大野一起齐声说那个怪圈一样的故事。
他们也会换换花样,或比学狼叫,看谁最像。林娃学得最像,但把雪丫吓哭了。
或比学鸟叫,学鸡叫,学狗叫。他们不能让这黑暗的世界处在死一般的沉默里。
“我们打赌,好吗?”大野问。
林娃和森森很愿意。
他们现在一无所有,但赌得十分阔气。
“我输了。好吧,我把那两座山给你们,一人一座。”
“你拿什么赌?”
“两座森林!”
“你呢?”
“天上的星星!”
最后,林娃把满天的星星输了,森森把月亮输了,大野则把太阳输了。
雪丫没有寂寞,她抱着雪兔,不知疲倦地朗诵那些诗和童话。那些诗和童话,把她带到森林里,大海边,瓜棚下,火旁,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之中。她一会儿驾着白帆船行驶在水上,一会儿又骑着一匹篝火红的小马驹在浅水滩上跑,一会儿,又跟一只从北方来的海鸥对话。她为那只失去妈妈的小羊羔儿而忧伤,她为那只终于长成一只美丽的白天鹅的丑小鸭而高兴。她崇拜那头终于战胜一切对手的金色的野牛,她喜欢那只会在草丛里翩翩起舞的丹顶鹤,她羡慕那只唱着歌的安恬的夜莺。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凝神,一会儿大声叫起来:“大野哥,你听见了吗?哈哨!”“大野哥,你看见了吗?一只鸟,绿色的,站在芦苇上呢!”
她也不知道饥饿。
大野他们无法忍受寂寞,也无法忍受饥饿。
现在已经是村里的人寻找他们的第五天了。他们靠吃雪维持着生命。他们用手摸了摸自己,瘦了,骨棱棱的,腿肚子没有了,皮皮囊囊的。他们很不容易站住,只能扶着墙或床走动。肠胃不时绞痛,冷汗常把额头弄得的。有时两眼直冒金星,有时却又两眼发黑,觉得自己旋转起来。不时地恶心,却又呕吐不出什么来。
森森总是把手指放在嘴里,仿佛手指上有蜜,有油,有盐。有时,他死死咬住手指,直把手指咬出血来。血是咸的,像一涓细流,流进他的空腹。于是,他感到一阵舒服。
大野饿急了,就死死咬住床架。床架被他啃啮得坑坑洼洼。有时,他像撕扯骨头上的肉一样,把木头一块一块地撕扯下来,在嘴里嚼着,然后再吐掉。
林娃已把那块腊肉偷偷地吃完了,还剩一根细细的骨头。他舍不得将它扔掉。他常常把它放到嘴里,觉得它仍然带着腊肉的醇香。
雪丫不知道饥饿,但常饿昏过去。醒来时,她又继续朗诵诗和童话。看样子,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一直朗诵下去。
“我们闭起眼睛,每一个人想一桌酒席吧。”大野说。
“我先来。”林娃说,“一碗犴肉,一碗野鸡肉,一碗野猪肉,一碗狍子肉,一碗野兔肉。还有酒,酸枣酒,山梨酒。你们吃呀,吃呀。”
“吃。”
“吃。”
于是小木屋里一阵响响的有滋有味的吧唧声、咕噜声。
“该我请你们吃了。”森森说,“一碗红烧鱼,一碗青蒸鱼,一碗鱼丸子,一碗炒鱼片,一碗糖醋鱼,一碗鱼汤。还有酒,山楂酒,山葡萄酒。你们吃呀,吃呀。”
“吃。”
“吃。”
于是小木屋里又一阵响响的有滋有味的吧唧声、咕噜声。
“我来请你们吃。”大野说,“你们太抠门了,看我请你们吃的是什么?一碗飞龙,一碗熊掌,一碗鹿腰子,一碗猴头,一碗野鸽蛋,一碗鱼翅。我们不喝甜酒,像大人一样,喝白酒!”
“我喝两碗!”林娃说。
“我喝三碗!”森森说。
“我喝四碗!”大野说。
“我喝五碗!”林娃说。
……
一个超过一个,一直到大野说出:“我喝一百零八碗!不喝了,再喝就醉啦。吃菜吧!”
“吃。”
于是,小木屋里再次响起一阵响响的、有滋有味的吧唧声、咕噜声。
“我醉了。”林娃说。
“我也醉了。”森森说。
“我没有醉。”大野说,“真喝醉了的,才不说醉呢。”他借助身体的虚弱,像纸人儿一般摇晃着,在小木屋里走,嘴里故意呜呜噜噜,仿佛真是一个醉汉。
“醉汉来啦!”林娃叫道。
森森跟着叫:“醉汉来啦!”
一阵昏黑,大野扑通跌倒在地上。
“大野哥!”
“大野哥!”
林娃摸过去,森森也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他们摸到了大野,摇动着他:“大野哥!大野哥!……”
没有回声。
林娃和森森大声哭起来:“大野哥!大野哥!……”并狠劲揪他的头发,掐他的肉。
好半天,大野才苏醒过来。他想从地上爬起来,但两只胳膊发软,两条腿像断了筋一样不听使唤。这些天,他不光挨饿,还一直挖雪。他几乎没有力气了。
林娃和森森把他扶起来坐好。
“我们再不吃点东西,就一定会饿死的。”林娃说。
可是,到哪儿弄东西呢?“我的兔子呢?我的兔子呢?”雪丫叫了起来。她现在一分钟也不能离开那个柔软的、温暖的、安静的雪兔了。
那小东西不知跳到床下干什么去了。听到雪丫的声音,又跳到床上,钻到她怀里。
“你上哪儿去啦?也不跟我说一声。”雪丫自说自答着,“噢,去吃草啦?不是?那去玩啦?也不是?那是去找妈妈啦?”她用手捏捏它软乎乎的鼻子,捏捏它薄薄的长耳朵,又摇了摇它的短尾巴。
这是一个让人爱怜的小东西。它放松了身子,让她去捏,去摇,去捋。它尽量往她怀里缩,让她觉得温乎乎的。
林娃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觉得眼前刷地亮了一下。他激动得声音直发颤:“我们……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不把那只兔子……吃了呢?”
小木屋里静得只听见他们急促的喘息声。
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
林娃说:“留着它干什么呢?大野哥,你说呢?”
大野不吭声。
“我们不是还想出去吗?”林娃说,“那就把它吃了,我们好有劲挖雪呀。”
大野仍然不吭声。他仿佛看见雪丫怀里那对怯生生的眼睛,把眼帘垂下了。
“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只有把它杀了。”林娃说:“我们要活着出去。活着多好哇!”
森森心里不知道该不该支持林娃的主张。
“它是跟我们一样,躲进了小木屋里,能杀死它吗?”大野有点动摇了。
“野兔本来就是让人吃的。村里的人谁没有打过野兔。”林娃说。
“雪丫不答应呢?”大野说。
“她已什么也不知道了。”林娃满有把握地说,“她会把它交给我的。”
大野的心怦怦乱跳,拿不定主意了:小东西,你怎么也躲到这里来了呢?雪兔在雪丫怀里吱吱叫着。
林娃朝雪丫摸索过去:“雪丫,把兔子给我好吗?”
“干吗?”
“你给我嘛。”
“你是带它去找妈妈吗?”
“是的,我带它去找妈妈。”
雪丫要把雪兔抱给林娃,可它好像知道林娃要干什么似的,一个劲地往雪丫怀里钻,并不住地吱吱叫,“兔呀,你去吧。他叫林娃。他可好了……”
林娃把头垂下了。
雪丫终于把雪兔从怀里掏出来:“林娃哥,给,你带它去找妈妈吧。”
林娃把胳膊垂着。
“你不肯带它去找妈妈吗?”
林娃一闭眼,一咬牙,接过了雪兔。小东西在他手里挣扎着,吱吱乱叫。他掏出了口袋里的刀子。
雪丫忽然惊叫起来:“不,你是要杀死它!不!不!”她从床上爬下来,尾追着雪兔的声音,拼命地追赶着林娃,“把它还给我,还给我!”她躺在地上放声大哭,“不要杀死它,不要!它多乖呀,多好看呀。难道你没有看见吗?那么白,跟那只小白鹿一样白……”
大野的心一抖,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一跃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林娃,大声说:“把雪兔交给雪丫!”
林娃愣着不动。
“听见了吗?把雪兔还给雪丫!”
林娃蹲下来,把雪兔放在地上。那小东西便一溜烟跑到雪丫身边,立即又钻到她怀里。
“噢,你回来了,回来了……”雪丫泪水汪汪地摸着浑身哆嗦的雪兔,又回到了床上。
不一会儿,她又朗诵起来。
气恼的林娃挥起拳头:“别再念啦!”
大野摇摇头:“不,让她念吧,让她念吧。”
雪丫的声音永远是纯净的、柔美的:
昨天晚上飘下几片雪花,仿佛是星星上飘下来的,它们落在地上,被灯一照,也像星星一般闪亮。到早晨,那雪花变得非常娇柔,轻轻一吹,便不见了……
就在这时,小木屋的一根桁条终于经不住沉重的积雪,咔吧一声,断了,只听见轰隆一声响,房顶的一半倾坍下来了……
大野他们三个虽然没有被雪埋住,但却被雪呛得直咳嗽。
“雪丫呢?”大野忽然紧张地叫起来,“雪丫!”
没有雪丫的声音。
他们三个人摸过去——摸不到那张靠墙放的床了,倒下的半边房顶和雪堵住了去路。
“雪丫!”
“雪丫!”
“雪丫!”
他们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但,就是没有雪丫的声音。
“她被雪埋了,埋了……”森森呜呜呜地哭起来,并用双手不顾一切地去扒雪。
雪哗的一下坍塌下来。他不管,又去扒,雪再一次哗地坍塌下来。
林娃叫了起来:“你别扒了,再扒,雪坍下来,我们就没有地方了。”
森森不听,扒,“哗”,扒,“哗”……
林娃扑过去,揪住森森:“你再扒,我就打死你!”
“你打!”森森把林娃猛地推开了。
林娃又扑过去,把森森按倒在地上:“你爸爸打死了我爸爸,你还要让我死吗?“
森森掀掉了林娃,恶狠狠地:“是的!”
当林娃又要揪住森森时,大野用力把他推开了,转而拉住森森:“笨蛋,别扒了!我们想想办法。”
三个男孩又叫了一阵雪丫,在黑暗里哭泣起来。
“哭顶屁用!”大野把眼泪一抹不哭了。
林娃独自一人待在一处,忽觉孤单起来,便爬到大野身边。
大野厌恶地:“别碰我!”
林娃尴尬地坐在地上不动了。
森森躺在地上。他的病情加重了,头脑昏昏糊糊的。他不住地自语着:“雪丫死了,雪丫死了……”
“你们听!”林娃叫了起来。
大野和森森屏住气,听见了一个声音:
一支蚂蚁的队伍来到小河边。
它们想过河,可是怎么也走不过去。
忽然从树上落下一片蓝叶子。前面一只小蚂蚁说:“瞧,这不是小船吗?”蚂蚁们都一起上了小船。一阵风吹来,把它们送到了对岸。蚂蚁们下了船,高高兴兴地向小船告别,“再见吧,蓝色的小船,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
“是雪丫!”大野、林娃和森森都叫了起来。随即三个人兴奋得抱成一团,在地上滚动着。“雪丫没有死,没有死,她还活着呢!”他们高兴得都快发疯了。
雪丫安然活着。房顶倾斜下来,一直落到地面,将小木屋又变成一个更小的木屋。雪丫依然是那副形象,坐在床上,怀里揣着雪兔,凝神望着一片虚幻的浪漫的蓝色天空,在那缥缈的世界里浮游了一阵,便又开始朗诵了。
这边三个男孩激动了一阵,又归于忧愁:怎么样才能与雪丫在一起呢?她身上披着的衣服没有掉下来吧?她知道活动自己的身体吗?衣服掉下来,再不活动身体,会被冻死的!
黑暗里,闪动着一对绿幽幽的光。
“雪兔!”林娃一眼便认出来了。
大野觉得奇怪:它怎么会跑到我们这里来了呢?绿光一跳一跳地,又消失了。不一会儿,又一跳一跳地回来了。那对绿光来回好几次,好像在引导大野他们:这里有一条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