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愣了愣,指了下自己,将脸凑得更近,“小叔叔,是我啊,谢朝。”
耳畔传来少年人的嗓音,谢识琅才真正地回过神来,瞧了眼自己掌间握得死死的木签,又瞧向对方。
谢朝是此次谢家过世叔祖的孙儿,相貌是谢家人独有的仪神隽秀,此人与谢希暮年纪相当,幼时还曾同谢希暮打过架。
便是有次谢朝不小心将谢希暮推倒在地,小丫头央着谢识琅处罚谢朝的那回。
彼时还是个孩子,如今都是快及冠的少年郎了。
“下回别这么喊我。”
小叔叔这个称呼不是任何人都能喊的。
谢希暮惯来温温柔柔的,喊这个称呼多了些撒娇的意味,可谢朝这么喊他,他总觉得哪哪儿都不自在。
谢朝哦了声,难免开始八卦:“二叔,你方才是在喊谢希暮吗?”
谢识琅没答这话,反过来问他,“你怎么进我屋子了?”
谢朝老实道:“祖父今日该下葬了,父亲催我来给您换素服,跟着去送葬。”
“知道了。”
谢家本就是大家族,送葬的队伍冗长,谢识琅身居高位,又是家主,自然走在最前头,面上沉肃平稳,心里却因那个关于谢希暮的噩梦一团乱麻。
“阿梁。”
他低唤了声,阿梁连忙上前。
“她如何了?”
就算远赴扬州,谢识琅还是难以放下小姑娘,极力压制着问她的动向,却还是担心。
“大姑娘?”
阿梁回想道:“阿蟒今早还给我来信,说一切都正常,就是昨日大姑娘好像又收了个丫鬟,从翰林院李学士家的三姑娘手里讨过来的。”
谢识琅闻之皱眉,“李三?”
“二叔?”
谢朝从队伍后头悄悄跑上来,正好瞧见谢识琅和阿梁说话,于是靠近打断道:“怎么了?京城出事了吗?”
阿梁自觉退下。
男子没有搭理谢朝的话,后者倒是不见怪,继续问道:“方才我就想问了,现在谢希暮还和从前一样吗?”
“从前?”
谢识琅蹙眉,不明白谢朝在说什么。
谢朝面上莫名多了点红意,“就是…还跟以前一样好看吗?”
听了这话,谢识琅淡淡瞥了眼少年,顿时明白这家伙在打什么主意。
若是按照谢朝的记忆,他所说的以前,谢希暮还只有几岁,当真说不上什么好看。
那时候谢识琅是第一次养孩子,生疏得很,只听族中老人说过,孩子多吃多睡就是好,当年他也照做,将谢希暮养得珠圆玉润、白白胖胖的。
小丫头走出来就跟年画上的娃娃似的,娇俏可爱。
可如今却……
谢识琅突然想起那白玉似的细颈,软得没骨头似的的柔荑,还有那高耸松软的云团,紧紧抵着他胸膛,娇艳朱唇吐息幽兰,跟妖精似的在床榻上痴缠他。
她眼瞳却是过分的澄澈干净。
他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分明是一片缟素,肃穆庄重,甚至他能瞧见遥遥抬着的黑木棺。
可脑子里闪过的,都是她巧笑嫣然、娇嗔娇俏的模样。
“二叔?”
“二叔?”
谢朝喊了好几声,谢识琅才将将回过神。
“我方才问您谢希暮还是不是跟从前一样呢?”
“不。”
谢识琅骤然出声,眼底的慌乱被仓促掩盖,无可奈何,“她…不一样了。”
沉默了许久,男子终究没答上话,谢朝等得也没什么耐性,便悄然从怀里拿出一个楠木盒子,塞进谢识琅袖底。
“二叔,听说你明日就要走了,这个你帮我转交给谢希暮吧,老族长说了等重阳会过来,不然我还真想跟着您去趟京城。”
说完,少年便羞赧离去。
谢识琅默然半晌,才将盒子打开,里头安安静静躺了一支白玉兰簪子。
他忍住想要将簪子丢弃的想法,定定地瞧了一会儿。
簪头的白玉兰素雅得过分单调,就像是灵魂空白的美物,胸无点墨,毫无内涵。
和他的希儿,一点都不般配。
旭日东升,鸡鸣戒旦。
在镇国寺住的这段时日,谢端远每日不过卯时便跟着僧人去大殿诵经,谢乐芙是个起不来的,谢希暮却不好如在家中时偷懒,日日随着谢端远早起诵经。
等回了住处,女子再伺候谢端远汤药,孝心极嘉,谢端远也看得明白。
若非谢希暮是谢识琅一手养大的,兴许他真会动让她当丞相府主母的心思。
“时辰不早了,鹤随待会儿要过来,你先去梳洗打扮吧。”
谢端远语气平和,略带笑意,“我方才听主持说,这两日是山神生辰,山上的姻缘树很灵验,到时候你与鹤随去看看吧,梁家老大人年岁甚高,你和鹤随的事情,再拖下去对你们不好。”
谢希暮闻言一愣,谢端远这话说得明白,言语之间,倒是有想要将婚事定下来的意思。
谢识琅临走时,对她说的那些话还历历在目,女子面色流露出的迟疑落入谢端远的眼中,他安抚:“你心里也不要有负担,我清楚,你和鹤随才相处没多久,方才我那话也就是个提醒,你自己琢磨琢磨吧。”
回了她自个的寮房,阿顺替她梳洗着,瞧女子脸色犹犹豫豫,于是出声:“姑娘,家主不是说了,梁公子不是良配吗?要不您还是别和梁公子去拜什么姻缘树吧。”
谢希暮蹙眉,还没说话,只感觉头皮一痛,回头斥了声:“怎么回事?”
阿顺连忙道歉:“是奴毛躁了。”
尖尖正好端着水进来,瞧这状况,忙接过阿顺手里的梳子,“要不奴来试试吧。”
谢希暮看向尖尖,“你会梳头?”
尖尖颔首,“先前在李家,三姑娘喜欢研究发髻,正好奴最近学会了一款新的发髻,不若给您试试看?”
阿顺看了眼尖尖,欲言又止。
“那你试试吧。”
谢希暮神情烦闷,闭了会儿眼的功夫,尖尖出声:“姑娘,好了。”
她睁眼,瞧铜镜中倒映出的女子发髻饱满高耸,犹如天边云团,随性又不失得体,很抢眼。
“你这手可真巧。”
她惊讶地抚过鬓角,尖尖面热低头,“不入流的功夫,让姑娘见笑了。”
谢希暮转身,笑容很满意,“日后你便不用洒扫了,负责给我梳妆打扮吧。”
给主子梳妆打扮本是贴身侍女的活儿,先前一直是阿顺负责的,尖尖来了不过两日,便顶替了阿顺的位置,后者自然难堪。
“姑娘…那我……”
阿顺咬着唇,有些不满。
谢希暮淡淡瞥了眼阿顺,“你和晓真便先待在院子里吧,这段时日让尖尖跟着我就行。”
尖尖犹豫地看向阿顺,“阿顺姐姐,我……”
阿顺红着眼哼了声,扭头便跑出了屋子。
“不用理她。”
谢希暮将梳子重重拍在桌上,“这丫头是被我惯坏了。”
尖尖余光微动,只瞧晓真跑进来,“姑娘,梁公子来了。”
女子诧异抬眼,“鹤随来了?”
寮房外有棵枝叶翠绿的梧桐树,梁鹤随一袭青衫立于树下,风流雅然,听到一阵铃铛响,悠悠转过来,笑意盎然,“若非这铃铛声,我还以为是哪个天宫的门没关好,竟将仙子放出来了。”
谢希暮羞赧一笑,“你惯会打趣我的。”
梁鹤随瞧女子的反应抬了下眉,见她将一个小丫头拉了过来,“这是我新收的侍女,这发髻也是她梳的。”
他恍然大悟,“难怪与往日不同,原是多了个手艺如此精妙的梳头姐儿。”
尖尖初见梁鹤随自是不识,只听说过有位梁公子与谢希暮关系非同一般,想来这位就是,连忙福身见过。
“方才我陪老族长下了会儿棋,正准备走了,来瞧瞧你。”
梁鹤随背着手,走向谢希暮。
女子莞尔,“那我送你出去。”
短短一段鹅卵石路,梁鹤随便说了五六个笑话,逗得谢希暮眉开眼笑。
尖尖在后头跟着,等梁鹤随走了,谢希暮的神色才淡了下来。
“姑娘,奴听阿顺姐姐说,老族长让您和梁公子一同去山上拜山神呢?”
谢希暮蹙眉,似是犹豫,“可是…我也不知该不该去。”
“为什么不去?”尖尖好奇地看向女子。
“听说那山神可保佑男女姻缘,很神奇的。”
谢希暮咬住唇,“你不明白,有些人,并非心意相通便能在一起的。”
尖尖愣了愣,“姑娘是在说梁公子吗?”
对方顿了顿,片刻后转过来,像是确认,“你觉得…我真的可以去吗?”
尖尖点头,“当然可以了,梁公子青年才俊,与姑娘如此般配,姑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谢希暮闻言思忖了片刻,似乎是想通了,对尖尖笑道:“那明日你得给我做一个好看的发髻。”
翌日,碧空如洗,阳光明媚。
的确是出游的好日子,梁鹤随一大早便乘车来接上了谢希暮,往山上赶。
山神庙尤为出名,放眼望去,青山内马车游人众多,梁鹤随先下马车,将女子扶了下来。
“人太多了,你可得跟紧我。”
梁鹤随转头瞧向谢希暮,后者自然点头,急忙跟上男子的步伐,不料前者忽然停下,害得谢希暮没注意,直接撞上男子的后背。
梁鹤随看着清瘦,背脊却是结实的,撞得谢希暮眼泪花都要冒出来了。
“噗嗤。”
他没憋住笑,转头看向女子,“谢希暮,你跟得也太紧了些。”
谢希暮捂着额头,恼怒地瞪了眼这人,对方忙收起嬉皮笑脸,哄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尖尖及时出声:“姑娘您瞧,前头就是姻缘树了,好多人都在往上头挂祈福条呢,您要不要去挂?”
谢希暮不满地看了眼梁鹤随,“我不去。”
尖尖给梁鹤随使眼色,“公子,我们姑娘一路上山也走累了,要不劳烦您去庙里头取一趟祈福条?”
梁鹤随瞄了眼谢希暮,有些不放心,“要不还是一起去吧?你一个人在这儿不安全。”
“没什么不安全的,你去吧。”
谢希暮这才闷闷出声,一路上山确实也累了,坐在了姻缘树下,催促梁鹤随进庙,“我就在这儿等你,快去吧。”
梁鹤随看了眼尖尖,“那托尖尖姑娘照看了。”
尖尖自然答应。
在原地坐了半盏茶的功夫,谢希暮左顾右盼,瞧右边廊下有口枯井,一个四五岁大的孩童竟然对着枯井拜了起来。
“尖尖,你瞧那有个孩子……”
她一个转头的功夫,尖尖竟然不见了。
兴许是给她打水去了。
她这样想着,兀自走到了井边,对那孩子问道:“你在拜什么?”
“……”
那孩子没有转过身来,亦没有答话。
她不解地拍了拍孩子的肩膀,手心传来的感觉却异常坚硬。
不像是幼子该有的肩膀。
正是狐疑的瞬间,那孩子飞快转过身来,才到腰的身量,竟然是一个中年男子的面庞。
她察觉不对,刚想离开,不料对方竟然对着掌心吹了下。
那人手心里握着白粉,尽数吹到了谢希暮的脸上。
甚至来不及惊呼,她只觉眼前一黑,紧接着意识陷入了一片混沌,身子软软栽了下去。
……
梁鹤随取了两张祈福条出来,姻缘树下却空无一人,不禁蹙眉。
“谢希暮?”
他绕着周围转了一圈,都没瞧见人影,忙去树下打听旁人有没有见过谢希暮。
还没问到第二个,小丫头便跑了过来,“公子。”
梁鹤随看向尖尖,“你家姑娘人呢?”
尖尖面色如常,“方才姑娘不小心掉进池子里,奴去寻了套衣裳,姑娘去禅房更换,让奴婢给您来报个信,让您不要着急,先在原地等着。”
“池子里?”
梁鹤随眯起眼,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荷花池,“平白无故的,她怎么会掉进池子里?”
尖尖听了这话悄然咽了口唾沫,还未想到合适的理由,男子先妥协道:“行吧,那我就在此地等着,你去帮你家姑娘更衣吧,免得她一个人手忙脚乱。”
尖尖面上一喜,忙说好。
殊不知山神庙后,一辆马车正往山头驶去。
车内,女人将斗篷揭下,露出冷飕飕的怨恨目光,直直盯着被迷晕过去的谢希暮。
“谢希暮,好久不见。”
“可惜……”
明慧唇角上扬,笑容阴狠,“再次见面,便是你的死期了。”
临近汴京的官道上,阿梁飞奔到驿站内。
“主子,不好了,阿蟒传信过来,说姑娘被人绑了。”
谢识琅未放在唇边的茶杯骤然一滞,凌厉地扫向对方。
“她怎么会被人绑了?不是和梁鹤随在一起吗?”
阿蟒早间便来信,说谢希暮今日会与梁鹤随上山神庙,怎么会突然被绑?
“梁鹤随现下还不知道呢,阿蟒信中写得也仓促,要不咱们赶紧动身吧。”阿梁话音还未落完整,谢识琅已经翻身上马,朝着镇国寺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