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北域朗川州通城太守萧敬贪墨修城公款白银七十万两,致城墙坍塌,流寇入侵,害城中百姓遭无妄之灾,罪无可赦本该处死,但念及事出有因,敬又乃大族之后,特降罪二等,抄没家产、贬为平民。钦此!”
“……”
“萧敬还等什么?接旨呀!”
这是我印象中最为特殊的一道旨意,传旨的太监不再像以前那边笑脸相迎,反倒是一脸的不屑!难道他们忘了父亲不只是官员,还是士族中的翘楚,萧家的子弟!他们怎敢这般无礼?然而正当我欲要站起质问之时,一旁的母亲死死的将我按在了地上,而父亲则轻声的回答道:
“是,罪民接旨。”
“呸!给你个官不好好的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那跋扈的太监朝着父亲狠狠的淬了一口唾沫,然后便带着兵丁开始翻箱倒柜……
然而父亲为官七年,除却俸禄便从未往家中带过一两银钱,那太监带着兵丁搜了半天除了卷走几副字画,一盒母亲陪嫁的首饰便再无盈余,脸上可谓甚是难堪,低下头冷笑的说道:
“萧敬,你真不愧是萧家的子弟,七十万两白银竟然吃的连个渣都不留呀!好,好样的!你真狠,走!”
若非父亲姓“萧”,或许今日就得下狱,看着那太监走时恼羞成怒离去的样子,我忍不住的抬起头问道:
“父亲,你真的贪了朝廷的银子?”
“……”
父亲没有回我,只是坦然的笑了笑,随即转头望向母亲……
“拙妹,咱们收拾一番回胡阳吧!”
“嗯!”
母亲没有怨言,也没有一丝难过,起身进入屋中辞退了丫鬟与奴仆,带着一些细软,这便牵着我的手和父亲一道离开,可才当我们一家三口踏入街道,城里的人似乎早已得到了消息,全都站在了街道的两旁,静静的凝视着我们……
我不敢抬头看这些人,更怕他们会一拥而上对我们一家人群起而攻,毕竟父亲可是贪墨了巨款,放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为此我紧紧的抱着母亲的手,小心翼翼的走着,……直到出了城,直到这些围观者不再尾随。
“萧敬老爷,望山公派小的前来接你们了。”
望山公公是萧家的家祖,平日里对咱们家甚是照顾,对我更是疼爱有加,这番才出了事,便已派人前来迎接,真是太体贴了……
一听到那佣人的话,我心中顿时没了恐惧,抬头看向对方那甚为恭敬的样子。然而父亲却似乎并不高兴,他的脸上隐约藏着一丝忧虑,开口推辞道:
“不孝子孙辱没了萧家的名声,怎么还受此照顾,不必了,我等自会悄然回去,无需接送……”
“欸,萧敬老爷这是什么话,才不过用了些国库银子,算不得什么大事!咱们萧家当官的老爷们谁没往家里搬过银子,才是区区七十万两,根本不算事;小人来时望山公早已交代小的,让您务必不可多想,咱们朝中有的是人,过不了一两年,自然还会让您官复原职的。”
说着那人热情的将父亲与母亲推上了马车,然而转身又来抱我……
“七十万两……真的不多吗?”
见那人一脸和善,我开口小心的询问着……
“哈哈,小少爷,咱们萧家所有族人一年最少也能上缴税银五六百万两,多时更达千万,您说七十万两多吗?”
“胡说!收支与贪墨怎能同理而论,奎儿,且不可将此话当真!”
父亲一听的那佣人的话,便连忙喝止,随即将我一把接了过来。
“可是父亲您既然明白,那为什么还要贪墨?”
面对我的问题,父亲的双眼中多了一丝苦涩,沉默了片刻之后,只是淡淡的说道:
“这是父亲的罪孽,父亲自己承受就好,你万不可学……”
“噢……”
说完这句话后,这一路上父亲与母亲便不再提起此事,就当我以为这一切即将过去,往日的生活又将重新继续之时,马车到达了萧城……
“拙妹……你带孩子先回去吧!”
“父亲,您是要去见望山公公吗?我想跟您一块去……”
看着父亲跟着那佣人往熟悉的方向而去,我连忙追了上去。可不想父亲却严厉的将我推了回去。
“奎儿,不可胡闹,今天……父亲不是去玩的,你跟着母亲好好在家等我。”
“噢……”
父亲的话向来不可违背,我无奈的应了一声,跟着母亲回了在萧城的旧宅,自从祖父与爷爷去世之后,这里便已空置许久,积了许多灰尘。母亲虽是大家闺秀,但也手脚勤快,见到这番情形便开始动手收拾,然而还没等收拾完,旧宅的大门便被人踹开了。为首的正是之前一路送我们而来的佣人,此刻他的殷勤已然无存,脸上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他妈的,白给劳资跑一趟,什么好也没落下!来人把他们赶出去,这里已经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了!”
母亲先是一愣,随即好似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什么话也不说,抱着我在一群佣人的推搡中被辇出了旧宅,赶出了萧城……而在城外,早已等候的父亲也是一副狼狈的模样……
“拙妹,奎儿,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们……”
看着父亲眼中含泪,母亲没有半句责备,过去拉住了他的手不断的重复道:
“敬哥,你没错,你什么都没做错……”
一家人随即拥抱在了一起,难过了好一会,这才分开准备要走……此时又一个佣人跑了出来,将一袋银钱递给了父亲。
“这是咱们老爷给您的,他让小的转告您,离此向东走六里有一处僻村,尚有草堂一间,本作消遣之用,如您不弃,可暂且安身。”
“啊替我谢过堂……不,谢过房兄。”
“呵!”
那佣人看着父亲感恩戴德的模样,叹了一口气冷笑一声便离开了。而我则连忙跑到父亲身边抱住他的腿,不断的追问道:
“父亲,咱们以后还能回来吗?”
或许在这个时候,我不该问这个问题,父亲凝噎着将我抱了起来郑重其事的指着城头的大字说道:
“也许我们再也回不来了,从今以后,咱们的“萧”跟这里再也没有关系了……”
那时我还小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那些个佣人对咱家的态度实在过于刁蛮无礼,这地方不回也罢,可当我们一家人搬到了乡下过上了一段时日,这心中怒气却又变成了无尽的悔恨……
在那里既没有新奇的玩具,也没有好吃的糖水,甜点。就连挑着篮子的卖货郎都不来光顾,可谓无趣之际,再加上村中的百姓对我们一家也并不友好,经常在背地里对我们一家指指点点,而村中的孩童更是不愿与我玩耍,孤立与鄙夷时时让我感受到了父亲所说的罪孽……
“奎儿,吃饭了。”
父亲依仗着自己的学识,在隔壁村做起了教书先生,然而乡村僻壤本就没有多少人愿意读书,收入自是微薄,母亲在草堂后面开辟了一块菜地,每日碗里几乎都是清汤寡水,这样的生活实在是与过去天壤之别……
“啪!”
忍受不住的我终于爆发了,一把将那碗菜糠打翻在地,歇斯底里的追问着父亲,为什么要贪墨国帑,为什么要连累家人!
而另一边,父亲没有言语,只是在流泪,而母亲却十分生气,狠狠的扇了我一耳光……至此之后我便很少跟他们说话了。
第二年,一场干旱降临了胡阳州,整个州府几乎一半的庄家都颗粒无收,饿死的人随处可见,疫病也随之蔓延,父亲的学堂几乎没人去了,草堂后面的菜地也受到了影响,没过多久家里断了粮,无奈之下,父亲只得去找那个借草堂的兄弟接济,可不想连人都没有见到便被对方的管家给赶了出来。眼看父亲这边无果,母亲也不得不拉下脸去求娘家,可不想娘家虽然来了人,却没给一点吃的,只是想将接母亲回去,但父母向来恩爱,自是不愿分离……最终来人也走了……
第二天,父亲不知从那弄来了一条怪鱼,全身鼓鼓囊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刺,母亲见了也不多说,宰了之后便上了蒸屉,不久便端了出来,这么长时间没有尝过肉味,我自是迫不及待,挑了一块便往嘴里塞,可不想这肉竟是又苦又腥,好不容易咽下的我便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吃第二口,最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父母二人将那盘鱼肉吃了个精光……
“……母亲,我,我觉得嘴唇有些发麻,我是不是病了?”
“没有……奎儿别怕,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然而我并没有想到,这一觉会睡的如此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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