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真正认识过我的对手。这位明明坐镇敌方大本营的敌酋,偏偏干净得让我连进谗言的空隙都没有。在我希望拖他下水的时候,他稳坐钓鱼台。在赵雍的怒气过后,他又主动下水沖了个凉,然后施施然以忠正诚信的面目离开了这个是非圈。
如果说这是一场战役,公子成就是个用兵如神的高手,何时出击何时收兵,拿捏得分毫不差。我一直以为战国时代的朝争十分简陋,却没想到还是有这样的高人。
「相邦如何看待赵成转任大宗伯呢?」我轻轻拿起桌上的水果,放在手里把玩。在无聊的时候手里有点东西总是让人觉得舒心。
肥义手里也握着一件小玩意。那是他的带钩,白玉雕琢而成的长条倒钩形,长把短钩,前圆背平,前挺后弯,钩首作鸭头状,后背弯曲处带一长方形扣钮,一如伸脖曲颈的鸭子。
鸭首钩在肥义常年的把玩之下已经上了一层厚厚的包浆,白玉特有的洁白玉质在灯光下显得又肉又腻。我上辈子是个「精英」,生活习惯更趋向于西方式,现如今才渐渐感受到华夏生活的优雅和深邃。在战国时代就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真不知道唐宋又是何等光景。
大概是我看那块白玉的眼神有些吓人,肥义咳嗽一声将玉带钩转入我视线的死角,道:「赵成身为宗室之首,深谙礼仪典故,若说要担任宗伯一职倒也没有什么不妥。」
我点头附和道:「的确如公所言。」
肥义面露惊讶,道:「狐子以为妥否?」
「孔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某执掌秋阁,不敢妄加置喙。」我推辞道。
「狐子岂是受孔教约束的庸人?」肥义眯起双眼。
我道:「相邦是小子的门主,小子本来是不该违逆相邦的。只是赵成包藏之心,实难揣测。相邦以为,平原君是站在哪边的呢?」
肥义又玩弄起他的带钩,手指越发用力,以至于都看到了指甲泛白。他良久说道:「平原君志大才疏,恐不祥。」
想到那一万五千石粮食,我怀疑那是赵成和平原君之间的交易筹码,也是将平原君绑上战车的投名状。现在赵成还在举荐平原君,莫非他们还不知道这个筹码已经在我手里了么?
我笑道:「公不闻:郑庄公克段于鄢?」
我想起了当年初入相邦府,在客房里看到的那捲《左氏春秋》。能够将「书」这种奢侈品放在客房里,可见相邦是个大方的人。能够选择《左传》,可见主人也深得「以史为鑑」的智慧。
《郑伯克段于鄢》正是《左传》的开篇,发生于隐公元年的事。虽然现在郑国已经被韩国灭掉了,国都也成了韩国的新都,但在当时郑国却是不可小视的强国。郑国桓公是周宣王同父异母的弟弟。犬戎攻破镐京的时候,桓公因为保驾而被射死。桓公的儿子掘突继位,是为郑武公。武公娶了申候之女,有了两个儿子。长子就是这则故事里的主角,郑庄公。次子是这则故事里被杀的共叔段。
简单来说,这则兄弟阋于墙的故事是因为有一个偏心的老妈。因为庄公出生的时候是倒着出生的,双脚先出来,所以让武姜十分不喜欢这个儿子,取名叫寤生。他弟弟名叫段,因为是老二,所以叫叔段。这孩子出生的时候是顺产,加上武姜已经有了经验,所以没吃什么苦头,于是很喜欢小儿子。
其后的发展就有些走向极端了,武姜想让武公废了长子,立二儿子为郑国国君。在那个时代周室才是老大,谁敢跟周礼过不去?武公当然不肯同意。后来武公薨,庄公即位,武姜又用母亲的威势强迫庄公封叔段于共国,人称共叔段。
共国可不是等闲的小地方,当时郑国很多大臣都进言庄公,说叔段到了共国势必会造反。庄公明面上说:「我也没办法呀,是老妈的主意。我不能不孝。」背后庄公却跟亲信说了一句十分冰冷可怖的话。
他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在他的欲拒还迎欲擒故纵慾取先予之下,共叔段果然造反了。于是庄公以霹雳之势灭了共叔段,还将母亲武姜作为战犯,软禁在冷宫,立誓说:「不及黄泉,不相见也!」后来他又挖了个地下温泉,取名「黄泉」,在那里跟母亲见面了,既维护了誓言,也算跟母亲和解。
这个故事可以说是所有兄弟相争的母本。而我现在将这个故事抛出来,阅历丰富的肥义怎么会听不出弦外之音言下之意呢?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在肥义的眼中,我看出了他的想法,他在纠结是不是要玩这手「欲擒故纵」。在我心里,欲擒故纵什么的弱爆了,我要玩的可没那么小儿科。
风起沙丘 第67章 第六十三章 借刀杀人(一)
我要玩的是借刀杀人。
作为胜战计,借刀杀人的难度很高。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跟着师父感应天地自然,领悟时机运势,这么好的机会若是不施展一手,实在有些对不起自己。
既然平原君已经在收取参与政争的利息了,何不顺势让他得逞呢?于肥义而言,这是欲擒故纵,但是我却实打实知道那笔粮食已经不在粮仓里了,到时候赵成会如何报复这位「耍弄」了他的侄孙呢?更重要的是,他会从哪里去找一万五千石粮食来填补这个巨大的缺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