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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代雄主饿死沙丘离宫也是我记忆中十分醒目的事。这件事发生在禅位之后没几年,武灵王灭了中山国,在沙丘封赏功臣,公子章造反攻杀赵王,被两个大臣起兵打败,逃入主父宫。那两个大臣冲进主父宫中,揪出公子章斩首,然后围了三个月把武灵王饿死在里面。

难道让我凭靠如此简陋的剧本去做政治投机么?

我甚至连那两个大臣的名字都没记住。

「狐婴,」相邦肥义的声音很是不满,「为何心不在焉?」

肥义开会时不苟言笑,颇有不怒自威的意思。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有时候会冷酷得看着人死在面前都不眨眼,有时候又慈悯得像个种葫芦娃的老爷爷。

好吧,我开小差了。

今天是我第一天参与堂会议事。

王二年,十月望,我在相邦府做了八个月的上宾,受够了瞎逛、读书、当随从打酱油等无聊的日子,终于盼来了参政议事的机会。春秋时大宗小宗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是僱佣士人的天下。没有国家承认的开府权,所有门客舍人都是私臣,不用理会国君,只需要对主公负责就是忠义楷模。

这和我以前的律师工作很像,谁给钱就帮谁出主意。

相邦府的办事流程很原始。有事的时候相邦会召集门客,展开讨论。如果是大事,一时半会讨论不出结果,那么中庶子和门下舍人这类高级幕僚就开小会,或者一个个见相邦陈述想法,由相邦拍板。做出决定之后,相邦会在门客中挑一个能够胜任的,派出去干活。门客平时的零花钱很微薄,办差是捞油水的大好时机,所以碰到肥差都会争得头破血流。

我只要能吃饱就行了,所以没想过争差,更懒得参与他们那种毫无逻辑性可言的讨论。以我看来,这些所谓的中庶子、舍人,没一个有实际工作经验,办事没程序,分析问题找不到重点,脑袋里一团浆糊,都是不能成事的人。据说很多小白领刚进公司都这么看自己上司,但我很确定我不是那种人。如果说我有什么优点,那么找别人的优点就是其一,但他们的确没什么优点让我发现。

尽管被老闆点名批评,我还是让跑远了的心思又惯性地滑翔一程,缓缓拉回这间採光十分悲催的正堂。这源于建筑格局,没有大面积的玻璃窗,粗厚的窗栏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我的位置在靠近门口的长席上,背对着外面的光明世界。

「如此简单的事,争论一个早上,仆实在有些犯困了。」我从入府之后就没有好名声。虽然我努力与人为善,但是所有人都排斥我。我不会认为这是全世界的错,错的的确是我——因为我没有礼数。

我在贫民窟度过了幼年时代,然后进入深山跟着师父修道练气。师父最讲究的就是率性、本真、自然,从未教过我们列国礼仪之类的东西。我们三个道家弟子,就算读了《礼》《乐》《诗》,也不可能没事的时候把演礼当娱乐活动吧。

既然名声已经如此,我又何必再难为自己,索性拿出我的毒舌天赋,将秉性坚持到底,让人不敢惹我。这样既符合师父提倡的率性天然,又让我觉得浑身舒爽——上辈子憋得太久的缘故。

「狂悖!」

某个我叫不出名字的中庶子沖我喊道。中庶子是管理门客的家臣,不过我作为上宾,就算要赶我走也得肥老相邦点头。相邦大人给我一个上宾的位置,却只让我干点下宾干的活,说明人家的确是给我师父面子赏口饭吃。既然是靠人情面子进来的,何必还装什么上进青年?

「明公,」我的目光轻忽地从中庶子身上飘过,长坐拱手道,「楚王奔赵,纳与不纳,一言可决,何须与这班庸人商谈半日?」

「无礼!」「无知!」「狂妄!」……僚属之中所有人都怒视看我,纷纷低声骂道。

「明公若是怕麻烦,遣个小史就可以将楚王拒于国境。」我道,「若是想有利于赵国,报知遇于赵室,分主父之忧,壮王上之志,轻车百乘便可以将楚王接到邯郸,何必纠结?」

堂上没人再说话了。说话是一门学问。很多人唠唠叨叨说个半天都说不到点子上,很多往往一语中的。很多人背后高谈阔论口若悬河,见了正主却结结巴巴词不达意。还好我久经沙场,所以口才方面还有点自信。这么几句话,已经摆明了立场,抛出巨大的利诱,谁都不能再简单武断地听之不闻。

熊猫小说网他直了直身子,正好把脸收进了柱子投下的阴影之中,让我看不到表情。

「有百利而无一害。」我不为所动,坚定道。

「试说来。」肥义往前倾了倾,拖长音调,那双被皱纹包裹的眼睛变得更加细小。这八个月里我为他读过许多次书,知道他视力不好。想来是在观察我,却又看不清,并非因为闯过窗栏的阳光落在脸上。

我未语先笑,让人知道我成竹在胸的自信,同时也是自己最后整理思路的机会。电光火石之间,我好像看到了自己出人头地的机会,一个脱离酱油党,踏入统治阶级的机会。

无数次,我都以为自己会因为预知沙丘宫变而收穫第一笔政治资本,过上农夫山泉有点田的理想生活。没想到这件原本不在我知识范围内的突发事件,也能提供给我走出寄人篱下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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