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何丝毫没有降低对我的厌恶,斜着眼睛看我,看来只是被我挑起了好奇心而已。
「里人有制轮者,所制之轮没有一个不裂开的。本来家境尚能餬口,谁知如此三年,竟连饭都吃不上了。」我随口编着故事。
「那他为何不去拜师学艺再来制轮呢?」赵何打断我。
「其邻人也是如此说的。」我见赵何脸上浮现出不爽的神情,心中暗爽,「不过他说:『我自六岁学艺,至今已经二十余年,学得一手绝技,为何还要拜师呢?』」
「学了二十余年,却做不好一只轮子,是何道理?」赵何质问道。
「因为他学的是烧陶。」我说。
赵何一时语噎,失声笑道:「学了二十年的烧陶,为何去做车轮呢?」
这个问题偏离主题了,我没有回答,直接问道:「大王以为他是淫民否?若说是淫民,明明有技艺在身。若说不是,偏偏于国于民没有丝毫用处。」
赵何不是愚钝之人,目光落在了那两具尸体上,对左右轻声道:「收拾了。」一旁内侍连忙小步上前,不管血污就将两具尸体拖了出去,在地上画出一个粗粗的「二」字。
「那个烧陶之人或许只是一时厌倦了本分。」我看着内侍忙碌清扫地板上的血污,缓缓道,「尚且情有可原。而这些剑士,自以为武勇,轻忽性命,只求一朝侥倖选入君人者之侧,实在是贪婪、懒惰、投机!这样的人比之一无所长的淫民更加不堪,应当直接没入官中为奴!」
我明知罪魁祸首就坐在堂上,对那两个蠢死的人却更加愤怒。这就是恨铁不成钢么?明明是爹生娘养的好儿郎,偏偏堕落至此,辜负亲人,犹自不悔。
「寡人知错了。」赵何沖我施了一礼。
「不敢,」我回礼道,「君人者肩负社稷,岂能随心所欲?祖宗开创基业不易,大王职守山河更难,《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还请大王慎察。」
「先生所言极是。」赵何再次拜道。
看他态度这么端正,我突然想起不久前的那次见面。当时赵雍在桐馆召见我,想让我效命赵王何。他在背地里教好了赵何说辞,被我一语道破,当时这孩子的反应……说得好听点就像是个弱智儿童。而其后的接触里,虽然依旧犯二不断,但是内在的机谋已经渐渐显露,直到他跑去问巫弓关于我是否能够收纳的问题,可见他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浅显愚蠢。难道今天这场剑斗也是在试探我能否直言进谏么?
用无能无害来掩饰自己的目的往往是为了自保,他为什么要在父亲面前自保呢?难道他不知道他表现得越强力,越能得到父亲的支持么?
我从宫城出来,本来想去见见赵雍的,结果内侍跟我说赵雍出去狩猎了。好吧,他就是这么个人,活得很潇洒,哪怕明知前面有万丈深渊也要跑到边上探头看看,说不定还会很兴奋地往下跳,看能否战胜地心引力!但是这种貌似寻死的事倒还真让他干成了!干净利落地让人无话可说。久而久之,所有不吉的预言都被他视作玩笑,依然一意孤行一往无前。
我曾拷问过自己的良心,如果让我面对赵雍这种情况,我会怎么办?首先我会取消沙丘大朝,将政局稳定下来。其次我会将所有牵扯进来的人都监控起来,一点点削弱他们,剷除他们,就算是我儿子也不放过!最后我才不会让两个逆子争位,秘密建储制度就不错,等我死后谁有能力谁上!
如此这般,跟赵雍比起来还真的很懦弱啊!
我自嘲地登上了车,在侍卫的前呼后拥之下缓缓动身。真正的正主不知道自己会饿死沙丘的惨象,不知在哪里玩得过瘾呢。我作为一个跑龙套的,却不得不拼命往主角上靠,弄得自己疲惫不堪。难怪师父说,知道得越多障碍越重,果然不是糊弄我的。
侍卫身上的佩剑与手中的铁矛相撞击,发出清脆的金属交鸣。已经惫怠的心神被这高频之音震荡,就像是被电了一下,一团危险的阴影将临在我心头:
是谁在诱导赵王蓄剑士的?
不过这种危险并不是那种受到威胁时产生的反应,更像是幼年时不小心做错了事,害怕父母责怪时的感觉。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该为第六感灵敏而骄傲,抑或为自己的一时不慎而汗颜。
让赵何迷恋上击剑,然后满天下去找剑士送给赵何,理所当然要在其中混入自己的死士。这么巧妙的办法当然不是庸人想得到的。而这个「非庸人」正是受了我的启发,决定用几个死士来「擒贼先擒王」,四两拨千钧,一举完成政变,迅速稳定局面,为「代王」君临邯郸扫清障碍。
乐毅。
这就叫误伤友军吧。
我面对乐毅,面沉如水,听着屏风之后苏西的琴声,装作沉浸在天籁之音中。乐毅也没有说话,赵王何全面裁撤了剑士营,之前被送入宫中的剑士也被勒令送往北面修长城去了。赵何是个聪明的孩子,戒了「剑」之后,连搏击赛马都不去了,整日诵读经典,大有洗心革面做个好孩子的徵兆。
这熊孩子!早几年展露出这种资质,谁能有异心呢?我很怀疑是有人给他支招,让他不要锋芒毕露,韬光养晦,以免走上他哥的老路。这主意粗听很有道理,黄老思想在此时虽然不是显学,但已经融入到了世人的血脉之中,有意无意都会以退为进,深信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问题出在这个半吊子的策士没仔细分析过赵雍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