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前一步,柔声道:「这位大哥恐怕被踢断了肋骨,若是贵处没有医工,鄙人请求一试。」
师父传授给我的医术杂乱无章,更多是就病说病,从未系统学习过。中医体系在这个时代还只是萌芽,许多诸侯的王宫里也多是巫、医并存,而且巫为主,医为辅。好在山里孩子总见过骨折,就算人不骨折,猿猴也会经常骨折跑来求救。在我看来,骨折无非就是正骨、固定两个步骤。
真碰到粉碎性骨折就可以宣布听天由命了。
还好,他是单纯性肋骨骨折,可以说是最简单的骨折了。肋骨的尖端没有刺破肺泡,没有血胸气胸,只要正骨之后固定就行了。我轻轻摸着那个僕役瘦骨嶙峋的胸膛,突然道:「那块金子谁掉的?」在那人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的时候,我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大的力量,将他断了的肋骨板正。
那人在剧痛之下正要打滚,我已经叫了子淇上来按住他。
以南郭淇的力量,就是野猪都别想翻身。
正骨之后只需要一点点时间,痛感就会过去。我又让人找来两根笔直的木桿,固定前胸后背,用麻布缠裹起来。
「多喝水,多咳嗽排痰,多吃菜和肝,能够好得快些。」我对伤者道。
旁边那两个士子上前见礼,其中一名年纪较长者道:「在下樑成,这位是舍弟梁惠。」我一眼就看出那位梁惠是女的,知道他们在路上不方便,没有点破,答礼道:「鄙人墨燎,这几位都是鄙人同伴。」南郭淇滦平等人纷纷上前见礼,也不说话。
刚发生了不怎么友好的事,所以双方只是见过礼,便各据一角,各自休息。之前的事自然掀过不提。眼下虽然是战国乱世,却不是武侠世界,没有人说吃了亏就一定要报仇才算了结。梁家带了女眷出门,肯定也怕节外生枝惹来麻烦。
我让子淇帮我打了水,净了净手,将声音压到只有我们几人能够听清,道:「子淇,世界如此美好,你却如此暴躁,不好,不好啊。」
南郭淇十分羞愧的低下了头。
说起来南郭淇比我大了足足有十岁,一副三十多岁大叔的模样。既然他叫了我夫子,我也不在乎把他当做学生。我这边一说话,又引来了那边的主意,连咀嚼声都小了。我望了过去,正好看到梁惠充满惊讶的目光。
她见我也在看她,不由低下头假装扒饭。
「子墨子第一看重的就是非攻,你忘记了么?」我并没有就此放过教育南郭淇的机会,既然藉助墨家势力,就必须有一批忠于我的墨门骨干。而且我固执地相信,信仰越坚定的人就越不可能背叛。
星火燎原 第9章 第九十二章 墨徒(三)
「但是他先辱夫子的……」
「非攻不是这个意思,」我嘆了口气,「你们都读过《非攻》篇么?」
众人有的摇头有的点头,有的迟疑不定。南郭淇羞愧道:「只是听过。」
「《非攻》并非是说后发制人,其精髓乃是在终止损人之争。」我道,「子墨子在《非攻》开篇就以有人入他人园圃举例,证明其不义,必有所罚。那么我反问一下,若是我为了保护我的果子而驱赶这个不义之人,是否也是不义呢?」
「当然不是。」众人道。
「如果他只是来偷我一个果子,我却呼来街坊四邻,放出恶犬,屋顶上放置弓箭,千百矢加诸其身,恶犬啃噬其骨肉,乡人乱棒将其打成肉糜,如此我是义还是不义呢?」众人默然,谁都知道这么夸张的事有些恶搞,不过这也正是我要说的「防卫过当也是不义」。
「但是,夫子,」南郭淇辩道,「我墨者的尊严就不用维护么?」
「对于尊严的维护,不能使用暴力。」我道,「我是如何得知的呢?我在山中,当山谷吟诵《国风》,山谷就会回以《国风》;诅咒辱骂,山谷则回以恶语。待我离去时,山谷因为我的吟诵而愉悦么?因为我的辱骂而气恼么?作为一名墨者,难道连山谷一般的胸襟都没有么?」
见他们不说话了,我又道:「再请教诸位,为什么子墨子自称鄙人?为什么墨律中要我们断发短衣,不高车,不冠冕,不丝履,不可蓄养僕从,不可纵情音乐?」
「请夫子赐教!」六人齐齐拜道。
「我幼年时以为必自辱而后方能磨砺心性,坚定信念。」我笑道,「不过现在我才知道子墨子所想更加深邃。」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渐渐高了,非但这六位墨者,就连梁氏的兄妹和他们的随从也都安静地听着。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布道?我真的能承载他们的信仰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都叫了我一路的「夫子」了。
我索性放开了喉咙,道:「子墨子是以这种自辱提醒自己,普天之下还有人穿不暖,食不饱,卧不安!普天之下还有人为奴为仆,受尽屈辱折磨!普天之下还有人孤行独处,朝生暮死!我墨者若是不能与这些人同苦,怎么可能时刻牢记兼爱呢?如果不能感同身受,怎么可能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出生入死!」
竹木筷掉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响,打破了屋里的静谧。虽然我不贊同墨子的思想,但是对于墨子殉道一般的执着和无私,还是十分钦佩的。说完这段话,我自己都被感动了,心中暗暗发誓:「今日小子借墨学而起,惟以良知为证:日后无论何种情形,绝不故意扭曲墨义,歪传墨经!子墨子在天之灵,当明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