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蜷曲在相邦府里读书当米虫的时候,宋国灭了滕国。那时候许行已经死了,他的门徒四散,列国间再没有听说过有成气候的农家势力。
因为农家代表着广大农民的诉求,可以与墨家立足小手工工业者形成天然同盟,所以他们来找我并不奇怪。
让我疑惑的是,他们在礼节上一丝不苟,像是浸淫此道多年。
后世一直说中国是礼仪之邦,在战国时代之前,或许的确如此,但是即便春秋之世也不可能人人都能行礼如仪,充其量只能掌握礼的内涵要求罢了。就比如我们墨门之内,我作为鉅子还好些,其他人都是直呼其名,从不用敬语,更不会见面分别都正儿八经地行礼。
农家门徒这么讲究礼数么?
「在下陈相,这是舍弟陈辛。」看上去更苍老一些的中年人道,「多谢鉅子拨冗以见。」
「孤陋之人,敢问二位先生今日至此有何赐教?」我问道。
陈辛看了看滦平。滦平道:「夫子,当日夫子要我等着手研发的曲辕犁,已经制成了。」
「哦。」我表面上并不激动,内心中却难免翻腾。曲辕犁这东西真是那么没有技术含量么?我已经做好了十年的漫长周期,你们这就给我搞定了?
「效果如何?」我追问了一句。
「日耕倍之!」滦平有些激动,他知道我没有下地干过活,不厌其烦地从头给我解释起之前耒耜耕地。
那是农民手把耒耜柄,脚踏刃部,把锋刃刺入土中,向外挑拨,把一块土掘起来。耕地就是把土一块一块地挨次掘起来,耕作的人需要掘一块,退一步。这种后退间歇的耕地方法,用力多而效果差。
有些小康之家和富裕农民,数代之前就有用牛耕犁地。现在的牛耕有双牛单辕犁,也有单牛双辕犁,唯一的共同特点就是犁辕是直的。也就是我所知道的直辕犁。
滦平说的日耕倍之,指的就是曲辕犁比直辕犁的效率提高了一倍。
「陈相陈辛二夫子常年在田中耕地,于农事了如指掌。」滦平道,「弟子先学了耒耜,又学了牛犁,隐约有了些感悟,便画了施力作用图。」滦平说着,从身边的木函中取出一捲纸图,走到我面前毕恭毕敬地展开给我看。
那是一幅很形象的力学指示图。最上面是使用耒耜时力的方向,其次是直辕犁犁刃的作用力方向。最后一张图看得我手上一抖,正是我在历史课本插画里见过的曲辕犁。犁辕由直的改为上曲,套上牛之后犁刃呈一个角度倾斜,将向前、向下的两个力形成一个斜下向的合力。
就是这个!
我抚了抚滦平的背嵴,道:「就是如此!」
「呵呵,」滦平笑着回道自己位置上,「夫子当日说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十年,若是没有二位陈氏夫子相助,或许十年都做不出来。」
我有些疑惑。运用基础的物理知识不是已经解决问题了?滦平随即告诉了我曲辕犁的技术难点——曲率。
曲率这个概念尽管我没有讲过,但是日常生活中就能观察到,并不算深奥。问题在于曲率的计算……对此我只能抱歉,哥高考加试的是历史,文科生的高考数学卷是没有微积分的。曲率的计算貌似就是涉及微分什么的。别说是我没学过微积分,就连我老老实实上课听讲,每天回家做三套模拟考卷的高中数学,现在都很难再回忆起来什么。
立体几何还能画画辅助线。至于解析几何之类的,也就是记得名词罢了。
难道你们三个逆天的魂淡顺便发明了微积分?
「若是犁辕过于曲,则力前之,犁地浅。若是犁辕过直,则力下之,费力大。」滦平道,「多亏了陈氏夫子,在曲辕之后,将犁梢也以弯曲替代。增加了犁评和犁建,如推进犁评,可使犁箭向下,犁铧入土则深。若提起犁评,使犁箭向上,犁铧入土则浅。」
我在图上找了一下,方才发现推梢前面的几根木条。原来这个机关是活的,并非用来加固,而是调整施力方向的。
「栾子在犁床上另增了犁壁,不仅能碎土,还可将翻耕的土推到一侧,减少耕犁前进的阻力,也是令人嘆止的开创之意。」陈辛小麦色的肤色上透出一丝红晕,将滦平的贡献点了出来。
陈相道:「不敢瞒鉅子,当初我兄弟二人听说鉅子在赵国主持泮宫,只想来请求鉅子开设农家之学。旬月以来,蒙栾子不弃,方有幸一窥墨术奥妙。因此上,我等有个不情之请。」
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为什么还要说出来为难我呢?
唉……
「先生请说。」我严肃道。
「我等想请鉅子兼任农家司行。」陈辛道。
我侧着头微微皱了皱眉,表示自己不能明白什么叫农家司行。陈相解释道:「农家门徒,并不像墨家那般聚居一处,大多分散各地。平日听不到夫子的教诲,所以许子原就有个设想,让农家弟子推举一人为司行,传授夏政之道。」
我摇了摇头,道:「鄙人当不得此任。」
「在下是墨门鉅子,所行所止都当是墨门表率,兼任其他学派的重要职位,只会让墨徒们心生疑惑。」我直接拒绝道,「而且,以鄙人之见,二位夫子若是愿意在泮宫讲学,在下可以在理学院开农术一系,聘二位为教授。」
两人相视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