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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在这里连口水都没喝上,就先上了一堂哲学课。老子说的前后、高下、贵贱,不都是世人有了成见之后才分别的么?在打破成见上,庄子的确走得很远,以至于远到了在他眼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样的。

亲身聆听庄子的齐物论,实在别有滋味。

「你首先要让自己心死,然后才能让你的神活。」庄子道,「在你心死之前,我只能每天给你食宿,与你交谈。当你心死之后,我便可以与你歌唱,坐在树林下谈论虚妄之地发生的故事。只有在你的神活过来,我们才能遨游天地之极,观览万物并作。」

「敢问夫子,如何让自己的心死呢?」

「若要知道它将如何死,便要知道它是如何生的。」庄子道,「你没听说过《阴符经》么?里面说: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

心是由物质所生,也因为物质太过具体而被局限,这生与死的机变就在于——眼睛。

「老子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你已经不能见物,为什么还要从这天赐的玄妙之境挣脱出来呢?」

庄子留下我一个人,转身出去了。他是这片漆园的主管,每天的任务就是视察漆园,不让人盗漆。平日里有僕役负责给漆树驱虫浇水,等到了割漆的时候,大梁自然会有人来干活。

我就这么空着两手而来,被扔在了这么一见茅草屋里。师父把我送到之后,把药方交给了庞煖,让他在附近找民居借宿下来,每日送饭送菜送眼药。他自己却走了,连个消息都没有留下。

许历来看过我,问我是否要去救赵雍,不过我已经拿不住主意了。赵雍的死活跟我还有什么关系么?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件事而让好不容易才死寂去的心再度复活呢?是的,我的进度很快,要熄灭有物之心并不困难。这或许是因为我死过一次,也或许是因为我知道这个物质世界只是我们暂居的临时屋舍。

星火燎原 第6章 第八十九章 破茧而出(二)

一个月后,我心已死,于是心眼便开了。

师父一直说,看事物不要用眼睛,要用心。我对这话的理解是不要被表象迷惑,要看到实质。庞煖认为眼睛会骗人,看到幻象,只有心才能看到真相。庞焕对此笑而不语。原来师父说的心眼并不是那么深奥的东西,他说的就是这个世界。

有一个瞬间,我甚至以为我已经复明了。世界再次鲜活地呈现在我心中。甚至比眼睛看更鲜活,每一片叶子上都洋溢着光彩斑斓,每一株小草都在呼吸起伏。我从未见过如此纤毫毕现的世界。而我看到的这一切,让我无悲无喜,超脱了一切人世间的情感。

当我告诉了庄子,庄子笑吟吟道:「孺子可以学习心斋了。」

庄子对于心斋只讲了三个字:致于虚。

当我用双眼看世界的时候,心所见的是为虚。当我用心眼去看世界的时候,神所见的才是虚。当我用神去感应天地的时候,充盈于万物之中,至大无外,至小无内,这才是真正的虚。

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这世间,一切原本都是空虚而宁静的,万物因而能够在其中生长。因此要追寻万物的本质,必须恢复其最原始的虚静状态。万物的生长虽蓬勃而复杂,其实生命都是由无到有,由有再到无,最后总会回复到根源。根源就是虚静的,虚静就是生命的本质。

又过了一个月,当我进入到了这层境界之中时,看到了小草破土而出,看到蚂蚁从卵里爬出来,看到了五彩凤凰由雏鸟而终年……看到自己的身体里血流循环,五脏蠕动,骨骼摩擦,肌肉张弛。

我看到了自己浑身上下映透着五色光晕,充沛着生气,只有眼睛那里是一团灰濛濛的死气。生气自然勃发,侵蚀着死气的边缘,进而契入其中,勃然暴胀,将死气撑裂,丝丝缕缕消逝在天地之间。

从这玄妙的境界中回归后,我看到了一张干瘦却有温润,矮小却又高大的身影。他身上有慈父一般的温柔,也有死敌似的残酷。一切矛盾都聚集在他身上,他看似洒脱不沾染一丝尘埃,却又在泥淖中挣扎,似乎被封住了口鼻。他是蝶与人的重合,以至于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蝶还是人。

「我在幼年时曾做过一个梦,」庄子坐在我对面,缓缓说道,「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在花丛中飞舞,悠然自得,非常快乐,不知道自己是庄周。突然梦醒了,却是僵卧在床上。从那时起,我就在想,到底是周做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周?」

这就是师父说我能够回答的问题吧?如果是之前的我,怎么可能回答得了这种深度的问题,不过现在我已经神游了虚极之境,诚如偷看了标准答案一样。

「先生,」我微微一拜,道,「先生是在考问小子,作为人,究竟能否确切地区分真实和虚幻,是这样么?」

庄子点了点头。

「先生为什么要问这个呢?」我故作疑惑道,「为什么要将真与假、实与虚分得那么清楚呢?小子跟随师父,只知道饿了吃饭,渴了喝水。面饼能解我腹飢,清水能去我干燥。所见皆实与所见皆虚又有什么关系呢?」

庄子的目光呆滞起来,渐渐变得空灵。他的眼睛黑白分明,脸上渐渐浮起微微的红晕,那是万物生化时的生气透过血肉而产生的红润。他身上的气质飞速地变化,或动或静,或生或灭,或是爆发如虹,或是收敛如渊。我仿佛面对着瞬息万变的云海,而非一个枯瘦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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