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的目光有些凝重。
杀手先生问:“他们……或者是它们?它们是什么?”
皱着眉毛的安德烈坐下来,有些难以置信地说:“你是第六十三个屏幕里面的,他们叫你063。之前那个你,是002。”
“063?我是063?”杀手先生疑惑极了。
“是的,他们正在观察你。”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奇妙情绪,充斥着杀手先生的内心。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它与人们第一次说出“我正在思考,所以我存在!”时的情感是相同的。
它就像是从遥远年代的、不知道源头的、至清至洁的、没有生命的哗哗瀑布中,突然跃起的第一条鱼。它跳出水面,它孤独着,不不不,它还不能命名“孤独”这种情绪,孤独是它知道鱼有群体存在而自己是独自一条鱼时,才能命名的。
这是空洞,纯粹的空洞。
就是这样的,奇妙的、令人着迷的空洞感。
请允许我用以下几个句子来与这一种复杂的情感作对比——
【原来我,是机器人。】——这是机械与肉体的区别。
【我,是我主人的克隆体。】——这是主体与附庸体的区别。
【‘我’这个字指的是自己,‘你’这个字指的是听‘我’讲话的对方。】这是自主与被动的区别。guwo.org 风云小说网
【“我是一行代码?”“是的,你是代码。”】这个对话是最像“我思故我在”的一句。但依然不一样,因为这是一个有思考能力的代码正在确认自己是什么,而不是确认自己是否存在。
而“我是第六十三块屏幕的,我是063,我正在被观察。”就完全不一样了。
安德烈知道两个加埃可能都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件事情,于是他说:“你先冷静一下,也许事情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糟。”
小黑屋里的加埃确实吓懵了。但是杀手先生垂下眼帘,苦涩地笑笑:“我早就该猜到的。自从我忽然来到这个加埃的脑子里,我就该想到这种可能,嘿。”
安德烈把自己的粉红色教袍整理好,他不住地猜测:“也许,我安德烈也有99个?但我不认为我是能被复制的,或者,如果只是最简单的人为创造和复制。怎么能做到99块屏幕都不一样?一切量变类的神谕魔法都不能无中生有。最开始一定有一个母本,其他的都是从这个母本来的。”
杀手先生自嘲地笑了:“他们为什么要复制?我觉得,这些家伙并不是与我们处于同一片土地,甚至也不在同一个世界上。我不觉得我有被研究的必要。”
“其实,063,我……”
“别这么叫我,行不老头?”
“你这孩子,开个玩笑嘛。”安德烈想摸摸这年轻人的脑袋,063嫌弃地把他手打掉。
威斯缇托笑得直颤,蜘蛛在他手上乱颤。这粉红的小家伙很不满,狠狠咬了他一口。他赶紧安抚它,然后不经意间说:“假如柔萨今天肚子疼,我会回想昨天给它吃了什么。如果许多年之后,人们发现加埃有值得被研究的、或者有用的地方,他们会奇怪之前是什么把加埃变成这样的——”
潘塔打断了他:“那就要回溯时间,去之前的日子里看看,才能了解是什么把加埃变成这样的,对吧?但是怎么能回溯时间呢?”
安德烈见多识广,他当即说:“可以回溯时间,但是都是一些不切实际的,只存在于传说里的方法。不过,既然传说里有,我们可以假设这种技术确实可以被做到。”
杀手先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那精湛的、无与伦比的大脑突然蹦出来一个有些吓人的猜想:“也许,我和002,暂时这样叫他吧。我们两个,都是从安德烈老头看见的那个世界,被投放到这里的?他们从真实世界复制了99个世界。然后,可能用回溯方法,把我们投放到某个时间点!我记得,我就是从囹圄监狱醒来的!”
安德烈一拍桌子:“那原来的母世界发生什么了?他们是想重造一个加埃,还是因为不喜欢原来的加埃,想弄一个新的出来?”
“再造一个一模一样的,我觉得。”063摸着下巴说。
“也许是不一样的?”潘塔困惑地拄着桌子看他。
这时,蜘蛛柔萨跳到桌子上,用它毛茸茸的脚在063的手上来回划着玩,杀手先生不太喜欢毒蜘蛛,但是碍于其主人在此,只好一动不动。
威斯缇托把蜘蛛抓回来,稍有深意地说:“要我看,就不能是看着哪个顺眼就留下哪个?也许最开始是想再造,可是,也许咱们063啊,他表现好,人家改主意了不行吗?”
“你再叫一次试试?”
“别生气,500皮斯托。”
“你给我……”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
他们就再造加埃一事,进行了充分而有意义的讨论。然而,许多事情依然不能想清楚。大家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加埃会成为被研究的对象,此事只好暂时搁置。还有另一个更加重要的难题等待解决——灵主如何才能被清除。
还好,卢卡斯教授研究之后,他认为,铎挼人的古籍中有一些可能奏效的方法。过了五六天,一只叼着信的瘦弱猫头鹰扑到安德烈窗户上。通过这封厚厚的,几乎累坏信使的信件,安德烈把这位老友给出的方案讲给大家听。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
063不耐烦地说:“这是老头你自己加的吧,跳过,说重点。”
安德烈也不生气,他笑了笑,把三分之一叠信纸直接拿掉,扔在一边。看来是卢卡斯教授又犯了探索真理、兀兀穷年的老职业病。前几页全是考证资料。当然,对于这样一位认真做学术的先生,大家是很信任他的,只要他说有办法,并且愿意写出来寄给他们。就证明他有八成以上的把握。
安德烈往后又翻开好几页,终于找到具体方案的开头部分,念到:
“综上所述,我们应该给加埃安排一下第三次灌礼。”
“噗——”蜘蛛柔萨听完,惊地喷出一口毒液,全落到自己主人的亮蓝色燕尾服上。
“潜行者”威斯缇托对待敌人心狠手辣,对自己这个宠物却异常包容,他擦擦这些脏东西,露出与自己蜘蛛一样的困惑:“你们这是,这是把加埃往死路上赶哪。”
安德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继续向下看——“我们不是给他举行灵主实施过的黑神第三次灌礼,而是直接进行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颠覆白神的第三次灌礼与登临仪式。正是重走“赎罪之路”,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唯一一种可以完全抵消黑神力量的办法……”
安德烈这时抬起头看看大家,说道:“不,不会有人想尝试灌礼。白神的灌礼难度并不比黑神好到哪去。且不说前期准备和魔法变形,也不说具体使用药剂和杂念扰乱心智的问题,我就讲个大概——白神第一次灌礼,我在冬礼节前后的时候,从自己家的位置,到最近的光暗教堂,不能站起来。跪一步,拜一下,一路膝行至教堂,然后请神父用最纯洁的、未落到地上的雪水冲洗你全身。我右边的膝盖就是在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他自嘲地笑笑,耸耸肩,掀起自己的袍子,露出暖和的、厚实的羊毛裤,要知道,这时候可是四月中旬的天气啊。
“我们还说,整个教廷,凑不出一双完好的膝盖——第二次灌礼更绝,独自出发,出发时必须也是个大雪天,地上得结冰,从你第一次来过的光暗教堂,向国度另一端离你最远的教堂出发。走一步,跪一步,跪完磕头。途中遇到任何一个光暗教堂,都可以站起,歇一天脚。能坚持多久,纯看个人意志。坚持越久,可以认为离神越近一步。我就没挺下来,呵,所以那时才是荣誉副教皇嘛。”
“第三次呢?”
安德烈拍拍自己的腿,他的右腿膝盖发出机械的嘎吱声,显然是用金属制品“机械飞升”过。他笑得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微眯起来。“真的要听?”
063嗯了一声。
“实际教义中,没有埃罗希神第三次灌礼这个说法。在我承认的、也是被广泛承认的文献里,只有白神的前两次灌礼。其他说法都是民众乱传。普通教徒,一个不会给他举行。你也看得到,身体上的伤害,很容易影响他们正常生活。只有教皇候选人才能举办两次仪式——当然,这都跟灵主那个版本大不一样,他是另辟蹊径,找到了黑神的仪式,其实那三个灌礼的内容已经失传很久,谁也不敢确认真实度。”
“衣冠教团呢?”
安德烈看看逗蜘蛛玩的威斯缇托和娴静端坐的潘塔,他叹口气:“唉,在林绯出名之前,大家基本全在低端局,衣冠教团和坍缩教团的大部分成员,只进行过白神的第一次灌礼。”
威斯缇托嘿嘿地,把自己的蜘蛛扔到063手里,给他吓一跳。然后从桌子上,像一只蓝蝙蝠一样跳下来,一把抢过安德烈手里的信纸,大声地、字正腔圆地朗诵信件内容:
“就像民间传说里讲的那样,赎罪之路指的是,埃罗希神的化身,少年以太,曾在渊狱一路向西布道。总共收到十二门徒,降伏十三邪教。留下无数经典的诗篇。途中他表现出崇高的牺牲精神和无私的奉献精神。而加埃,需要在第16页的药剂与魔法变形之后,进行本页的如下操作——”
063想起自己上过的《新经新解》课程,那书讲的是少年以太的故事,他和他的信徒每走到一个地方,就要发表磨磨唧唧的言论。灵主说以太就是自己,是黑白双神在人世间的化身。怎么在卢卡斯信里,这个少年又只是白神埃罗希的化身了?
你们这些搞宗教的,就不能统一一下教义?把这些事情都给我讲明白?嗯,要是能亲自问问卢卡斯就好了。
然后,威斯缇托继续读,他的表情很丰富:
“呃——呃?按照以太经历过的,加埃须在菱形绞刑架上,被悬挂三日,水米不可进,嗯,水米不进。”
威斯缇托念完这句,幸灾乐祸地瞟了063一眼,063冲他挥舞拳头,威斯缇托灵巧地躲过,继续念:
“在第三日,放下他,让他亲手割下自己胳膊上的血肉,喂给从天边飞过来的秃鹫。不能包扎伤口。秃鹫完全吞食这块肉之后,我们给加埃一片面包和一杯葡萄酒,除此之外不可以服用任何东西,他将从这里出发,一直……”
063听着,眼睛里渐渐失去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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