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自由 2

接下来的几天,成宥真每时每刻都感到巨大压力、神经十分紧绷。自从上次不小心听到刀姐和花姐的讨论后,就像患上受害妄想症一样,总觉得其他女囚想搞死她。于是不管吃饭还是出工,都尽量躲在花姐的保护下。

尤其是今天,从起床开始,成宥真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感觉和十几年前去酒吧跨年的时候感觉一样,在酒吧里、她总觉得哪里哪里都不舒服,才提前回家遇到了命案。

成珉死的那天,她去白沙滩的一路也觉得不安。原以为是外出约会的紧张,后来想想也是上帝要暗示她将遭遇不幸。

果然。

筒道外一阵开门声,惩教官的皮靴跺地的声音越来越近,在自己监室的门口停了下来。

成宥真下意识看了看花姐:她坐在角落臊眉耷眼地,眼睛低垂好像要哭了。宥真更不敢想,把脸埋在双手里,不想面对这一切。

“31958!裴淑斋!”

裴女士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宥真一听不是自己的名字,顿时松了一口气。她抬头看着裴女士的背影,想着“难道是部长家给送钱来了?”

“嗯,裴女士,你这个死刑行刑,之前花姐说不让告诉你。

现在跟你说下,明天一早就行刑了。你准备一下吧,看有什么想吃的一会儿就用对讲告诉我们。或者告诉小杂。

遗嘱什么的,你立好了让我们转达谁,就给你转达一下。

好吧,别太过了。”

裴女士没流眼泪,冷静地说:“明白了,谢谢管教。”

那惩教官像死神一样,来了又去了。筒道铁门关掉发出巨大声响,好像地狱的大门打开,轰隆轰隆轰隆。

悠美姐靠着墙角,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裴女士转身对花姐说:“这事儿你早就知道了?”

她难得没用敬语讲话。

花姐点点头,把头埋在膝盖里。

裴女士起身走向柜子,跪在那儿整理起来。

柴鸡忍不住了,扑上去从后面抱着她。

“一个月之前我就知道了,那个闹事的,你记得吧?你们都是一拨的。我就是怕裴姐你走之前,每天担惊受怕地,日子过得辛苦。

所以没让告诉你,能快活一天算一天吧。

我——我是说不下去了。”

花姐说着,擦了擦眼泪。

裴女士拉着柴鸡,转过身对着花姐道谢。“刚那管教说出来,我就明白是你的好意。虽然我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好歹也活了这么多年,你的心意我懂。你别哭啊,你这样我走得也不踏实啊。”

“我真是没法想象你能走得比我早,”花姐哭得呜咽。

裴女士打趣她道:“你那是无期,不用死,在这儿活着不是挺好的。人啊,还是得活着才有意义。”

“那你不是死了。”

“悠美,你该懂我的啊,我也是活够了。也是做了那么罪大恶极的事儿,对不起那些孩子,再怎么说我也是伤害了人家幸福家庭啊。我这一下哐唧把人家小孩的命都带走了,这些都是罪过,如今走了也算能去阴间赎罪了。”

花姐说:“你这别老这么说了,哪儿啊又都是你的罪。临了临了还要带着愧疚走么?”

“我这不是跟孩子道歉去了吗?”

“没法跟你说话。”

“妹妹们,我挺高兴。最后这段路碰到了你们几个,真的挺感谢的。我的人生啊,就两段过得很快乐,一个就是在部长家当佣人的时候,那部长对我不错,并不拿我当下人。

我一个南原南道的逃荒的,从天天吃不上饭、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到人家学会了下厨做饭的手艺,每天吃饱穿暖、还攒了点儿小钱。

想想啊,如果部长没出事儿,可能我都帮部长带孙子了,应该还挺幸福的吧。谁让咱自己投胎不行,没那么好命,享福也是提前把这辈子的福气都用尽了。

再一个就是就是在这儿遇到了你们几个,我就想着我的好运气还剩了一点儿挺好。我——”

裴女士大哭了起来。

成宥真也上来劝着:“裴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但说实话,要是能代替我都愿意替你死了,我这世上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妹妹,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哪怕为你儿子报仇,怎么你也得找到杀了他的凶手,不然成珉也死不瞑目的。

我逃荒的时候,家乡的亲妹妹生下个孩子、难产死了。那孩子跟你同年生的,也是82年的。部长先生帮我托人打听,怎么也找不到那孩子。

我瞅着你啊,就想到她。哦,我妹妹生的可能也是个姑娘,所以我真是拿你当亲侄女一样看待。现在看你这么漂亮、这么善良都过得怎么惨,我就心里一揪——我担心啊,不知道那孩子会遇到什么事儿,现在过得怎么样。万一她遇到点儿什么事儿,我也希望她的身边有像咱们屋里这样好心的姐妹,能帮她一把。

花姐啊,我这就要走了,宥真只能指望你了,你就看着方便能拉拔她、就帮她一把。

我听刀姐那意思这监狱里有人要对她使坏不是?裴姐也帮不上忙了,就靠你护着她了。”

裴女士交待着。

“你放心吧,有你这句话,宥真的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你就甭操心了。”

“嗯,你答应我,我就放心了。柴鸡,你出去一定好好生活,裴姐我陪不了你了。你命不好,但起码在这儿遇见了几个姐姐,”裴女士从格子里拿出储值卡,“我这儿也没几个钱,就都交给你。采买的时候想吃点儿啥买点儿啥,别过得那么苦,裴姐我就能帮到这儿了,以后的路还得自己走。

悠美,我也没什么交代你的,我走了,这屋里的事儿就得靠你管着了,你肯定管得比我细致。我那儿还有一瓶子泡菜、窗户外边还挂着桔梗杆儿,记得给吃了吧。”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你种的那些菜我都能照顾得好好的。”

“行吧。”

花姐站了起来,说道:“咱晚上吃个涮肉吧。”

成宥真地望着她。

“我这儿算着日子呢,都托人置办好了。晚上管教给咱送过来,到时候就支桌子就行了。给你践行——”说着她走到厕所去,把门重重关上。

“唉——谢谢各位,还能陪我走最后一段,我也是挺感谢的,咱们有缘的话,下辈子再见了。

不过,下辈子投胎可别再做个女人了。”

哭了一下午,女人们累了,跪摊在地板上。直到惩教官来了,才挣扎地起身。

“你们吃就吃啊,可别乱喊乱叫的,别给我找事儿。出了事儿,你们老的小的都得去关紧闭。”

“放心,”悠美姐短促地回答,手伸出去从狱警手里接过袋子。

待她把酒精小炉子从袋子挑出来,惩教官掏出打火机点着了就甩门出去了。

悠美拆开袋子,里面有些蔬菜,还特别备了些牛肉,规格不比饭馆差。

女人们就着酒唱着送行的歌。

她们时而大笑、时而抱头痛哭。

酒过三巡,裴女士拉着宥真的手,“我放心不下你,你一定要保重身体,一定得按时吃饭,甭管多难吃、多吃不下。一切都得好好的,千万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万事都想开。

你这刑期也没剩多长,除了柴鸡外,走的最早的就是你了,就好好的活下去吧。我知道的你的不值,但是咱们来这世上走一遭,怎么说呢,都不能一帆风顺的,唉——”

宥真拉着她,满脸的泪淌下来,滴到两个人手上,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难过像一双手把她的喉咙紧紧扼住。

“一定会的,你别操心了,我这都听不下去了,”悠美姐嗔怒地说。

“嗯,那我就不说了。柴鸡啊,你还是个孩子要好好活着,就像我刚说的,人啊一遭投胎都不容易,怎么都得好好的。”

“您放心吧,我一定好好活下去。”

“悠美,你这以后看男人还得准着点儿。老姐姐我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跟你儿子的。”

悠美姐听了只顾着擦眼泪,“行了你别说我了,你嘱咐嘱咐花姐吧。”

“我也嘱咐不了什么,这辈子最后都是你罩着我,我这条老命最后才不至于活得太苦。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等投胎再做姐妹,换我照顾你。”

花姐干脆地答她:“得嘞,那咱这么着,杯中酒。一饮而尽吧。”

裴女士就张罗起来,“来吧,杯子都拿起来,咱喝一次践行酒吧。我这也算解脱了,这辈子终于走到头了,早走晚走都是走,都放宽心。”

女人们端起酒杯,想拼命把自己灌醉。

那苹果酿的酒,哪里能麻痹神经,不过是把生活的苦化在嘴里砸吧。

尝惯了不幸、绝望,品过了命运捉弄,才能学会自洽,在这世上活下去。

大家陪着她聊了一整夜。

悠美姐找了几张新纸,给大家叠了纸花,裴女士也要了一朵。

“能参加自己的葬礼,我也值了。”

说说笑笑的,天就亮了。

女人们目送她离开牢房、连裴女士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她们戴着白花,手挽着手坐在一起。

为了裴女士终获自由感到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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