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监狱生活 3

晚饭结束得很快,女人们坐着看电视。

花姐在两个台换来换去都觉得无趣,便提议大家打打花牌再睡觉。

柴鸡守在电视机前,像要钻到电视里一样。

悠美姐的手气不错,即使裴女士不停放牌,都能摸到合适的牌。不一会儿她就把手里牌打完了。

宥真刚刚学会,跟着瞎打。

几人在经营着这个临时家庭的欢乐时光。

这监室灯光昏黄、仿佛笼着一团橘色的蒙蒙雾气,温馨又生动,美好又平静。

花姐没好气地对着柴鸡说,“唉,红嘴唇儿,给洗点儿水果,别看电视了,那眼睛都看瞎了。”

“好好好,”柴鸡站起身,眼睛却没离开,舍不得地拿了几个苹果去洗。

过了一会儿,柴鸡端着一个木板、上面码着几瓣儿苹果,直接坐在了花姐和裴女士中间。

每个人分到两三片苹果,边打牌边开心吃着。花姐拿起苹果用力嚼着,后槽牙和口腔摩擦,发出清脆的咔嚓咔嚓声。

宥真打出一张梅花,被悠美姐捡起来凑出了个对儿,一下出掉了手里的单张,赢了这局。

花姐生气似的对着宥真说:“你这个老千就往悠美手里出吧。”

宥真笑着答她:“没有没有,我是新手。完全不懂。”

这时柴鸡悠悠接了一句:“您可不是新手,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几个正在打牌的人一起安静下来、连手指都变了节奏。悠美姐和裴女士胡乱洗着牌,好像在等一场好戏。

“您是怎么进来的,因为什么进来的,也不跟我们大家说说?”

悠美姐推了推眼镜,耳朵竖着、等着听柴鸡嘴里的话。

裴女士接了话:“不是偷了实验室的什么东西么。”

“我——”

“我什么我啊,您不是当了小三,跟姘头联手杀了亲生儿子才被关进来的吗?”

“啊?!”“啊!?”

另外三人瞪大了双眼。

宥真慌忙摆手,她原本跪坐着、一下坐直了身子。语无伦次道:“我是被冤枉的。怎么可能,我杀死,我的亲生儿子……”

三位大姐瞪着成宥真。那裴女士像看见骗子一样,眼睛里露出凶光。

柴鸡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不紧不慢地说道:“说你是为了跟一个男人跑,哦,不对,还是第三者插足来着。

为了自己方便,把亲生儿子和老婆婆都杀死了。最后还是在姘头家被人抓到的。”

“我,我没有,我不是。”

“怎么不是,我本来就听韩真说了。你不是还认罪了?”

柴鸡眼珠子急溜溜转了一圈,找了个说辞道:“开始我还不相信呢。后来你猜是谁来递的话,是永登监狱的管教传过来的。那惩教官说话还能有假?”

柴鸡一脸正义,“我回来就想说来着,还不是给你个机会。后来又觉得——不说不合适。”

监室里的气压越来越低,好像要压到成宥真的嗓子眼,她缺氧似的全说不出话。

自从认罪以后,她的悲伤慢慢淡了,开始并适应了浑浑噩噩地活着。柴鸡突然的一番话,又把她的记忆翻将过来,打翻满地。

一时间,宥真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大脑在抽搐:成珉死去的样子、自己被强奸的感受、看到父母死掉的那一刻全变成漩涡,把自己卷了进去。

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魂魄脱离了身体,在囚室上空俯瞰着她自己。那灵魂似乎伸出双手,从身后紧紧勒住她的脖子,冲她喊着“我带你去死,你就解脱了”。

噗通一声,成宥真晕倒在地板上。

再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趴在厕所里。头顶是花姐,她半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怒目瞪着。

她的旁边——裴女士手里端着个蓝色的脸盆,她才觉察到,自己的头和前胸已经全湿透了。

整个房间里弥漫着重重的杀气,比看守所的第一夜还要可怕。

没等她多想,花姐先发问起来:“你tmd竟然杀了自己的儿子!你知道我花姐是为什么进来的!”

花姐双手撑在大腿上,囚服快被她的胸部崩开了。说这番话的时候,她向前探着身子、屁股离开了马扎,好像整个人要扑倒在宥真的脸上。

“我真是看错了你,没想到你长得青春,骨子里竟然这么贱。我们几个看你挨了打、还以为你也是被谁负了。

谁成想啊谁成想,你还插足当第三者。还把老婆婆杀死了。”

裴女士手上的空脸盆一下一下砸到成宥真的身上。

花姐突然站了起来,字如千钧地说:“今晚你就在这儿睡吧。不,以后晚上,都在这儿睡。强奸犯和杀死爹妈的都得睡厕所。杀死儿子也一样!”宥真冻得冰凉,她的身前贴着厕所地面,冰点的温度扒着她湿漉漉的囚服,慢慢向背后上冻。她现在好似一捆冷冻带鱼,下巴枕着便池,后脚跟蹬在破旧翻新的墙面上。

她只能大口喘着气,每呼吸一次,厕所瓷砖缝隙里的脏污就直冲上来,呛得不行。

她的眼里充着红血丝和眼泪,双手试图撑着身体,但撑不起来,便放弃了,脸贴着地面躺下来。

“不是我杀的!我的儿子不是我杀的!”

成宥真气若游丝,整个监室安静得像真空。

柴鸡站在铁栅栏门旁把风,像得了宝贝一样抖着腿。悠美姐则站在监控器下,挡着惩教官的视线。她俩各有任务,但都竖着耳朵想要听分明。

裴女士冷得直抽抽,她换了个手拎着脸盆,把成宥真的脸让开、方便听她说话。

“17年前,我和父亲成道林、母亲赵慧雅住在大姜城南洞昌平路108号。千禧年晚上11点,我从酒吧回家,看到父母被三个歹徒杀害,我回来晚保住了一条命,但被人轮奸了。我的成珉就是那时候怀上的,虽然我作为妈妈不称职……”

成宥真像背诵课文一样,熟练讲述了一遍17年前的经历。只在说到成珉被杀的时候才掉几滴眼泪。

十七年间她一遍又一遍地讲着这个故事,在互助会、和郑太河、与朴成焕。说的次数越多,内心越难平静。往后每说一次,那一晚的景象就会在脑海中过一遍;每说一次,就像真的有人趴在自己的身上侵犯自己;每说一次,她都能感觉到心脏在疼,连呼吸都疼痛起来。

每说一次,人们都拍拍她的肩膀,让她不要责怪自己,说这不是她的错,但成宥真就是不能停止自责。

每次洗澡、她都要冲洗很多遍,这副被玷污了的身体,连自己都觉得很脏。

父母的尸体就陈放在她们的卧房里,然而那些男人趴在自己身上,连哭都哭不出来。事发之后,她就像丢了灵魂,只留下副残破的皮囊。甚至这十几年看到成珉、看到金慧玉、看到朴警官,只看一眼,都要花很多时间抽离出来。

那时的心情、那时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不停翻腾。即便金宇植和另外两个人都受到了惩罚,她也不能释怀。

这辈子,她的人生已改写,就像今天这样,总有人会揭开疮疤。那些媒体把成家的遭遇、她的不幸编成故事,为大众的好奇心拾来柴火,不停地烤啊烤。

人们在感谢媒体发达的时候,她倒要跪下请求媒体和大众放过,放过这条已经破碎得不堪的躯壳。

也许眼前亲似家人的女囚只是新的看客,宥真边说边这样想着,让我把噩运讲给你们把玩,喘完最后一口气,死掉吧。

“……这就是我的一生。”

说完,她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

成宥真感觉身子一片暖,睁开眼发现她正躺在妈妈的怀里。

“道林,你穿得也太夸张了。是女儿成年又不是你成年。”赵慧雅指着宥真爸爸打趣,手指胡撸着宥真的刘海。

老成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西服装扮甚是满意,转身过来献上了一段踢踏舞。本不熟练的动作加上大肚子,配合着他领口的点点领结看,甚是滑稽。逗得成宥真母女眼泪都流了下来。

……

她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天花板上那灯并不熟悉,身边的人也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裴女士。

裴女士把她卷在被褥里,贴近皮肤的一层裹着酒店浴巾一样暖的毛巾被。她就这样被裴女士抱在怀里。

见她醒了,裴女士倒转头嘤嘤哭了起来。悠美上前帮她擦了擦眼泪,花姐也探了身子过来。

熄灯哨响,悠美姐推了把柴鸡,使唤她把房间灯关掉。

柴鸡关了灯,站在监室门口,觉得坐也不是、趴也不是,最后就跪在铁栅栏门旁,好像也在扑簌簌地掉眼泪。

这牢笼里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熄了。

裴女士轻轻哼着曲,拍了拍成宥真的手臂。

悠美姐站起身,走到门口、她扒着柴鸡的肩膀,让她进来。

柴鸡蹲在门口,哭得没有力气。于是悠美姐就蹲在她身旁,两人依偎在一起。柴鸡从悠美姐的怀里探出头来,哭得口红都花了。

这一晚,监室里的每个人都偷偷抹着眼泪,成宥真的人生扎在每个人的心尖儿上。

她们想念自己的儿子、爱人和青春。

人说时间能冲淡一切,也许一辈子不够长吧。

就这样哭累了,大家就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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