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月,曹正贤一心扑在工作上,到昨晚总算划上了句点。
把改完的终版文档附在邮件里后,突然觉得无所适从。于是大半夜的又拉着编辑反复校对了几遍,提了几点不慎重要的修改意见,才依依不舍地合上电脑。
之后他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阳台上抽烟。
一直抽到日出了才回床上去睡。
早上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打开卧室门,外面传来妻子做饭的声音。他给自己打气才勉强从床上起来。
曹正贤缓缓走到妻子身后,从背后拥抱住她。妻子表情有点儿不爽,转头闻了闻,“臭”。他识趣地走开了。
看了一眼表,已接近中午12点了。他走到厕所门前大力拉着房门,半天,门都没打开。
“谁啊?”他对着厨房的妻子大声问了句。
厕所里先传出来了声音,“你老妈。等会儿啊,我马上就出来了。”
曹正贤挠挠头,他走到餐厅,看桌上已经摆了几道菜,就用手指捏着一块炸猪排、放到嘴里尝了尝。那猪排味道不错,即使满嘴烟臭也能尝出来。
“我听儿媳妇说你又熬通宵了,给你带了点儿泡菜来,放在冰箱里了。”母亲已经从洗手间出来,站到他身后。
曹正贤撒娇着转身抱了上去。
“妈妈。”
母亲头发散发着熟悉地廉价烫发水味道,还透着一股护发素的香气。她站着一动不动,不知道要说点儿什么。
“你岁数不小了,这么熬身体都熬坏了。以后你这个家还得靠你支撑啊,干活悠着点儿。”
“我知道了,”曹正贤捏了捏母亲肩膀,放开了母亲朝着厕所走去。“美兰送上学了?”
“送了,”妻子又炒好一盘菜,端到餐桌上。“你赶紧刷牙洗脸吃饭吧,今天不上班了吧?”
“不上,昨天彻底交了,现在已经发布了应该。”说完他进了洗手间。
梳洗完毕,妻子已经把饭菜都准备好。曹正贤坐在母亲身边,妻子则靠近自己坐着。
“妈,吃饭。”
“吃。”
电视里正在播报着新闻,先是这一届vip选举情况,紧接着用了更长的时间报导了上一任vip案的最新进展。
“现在都在报导vip的事情,你们报纸不会也在添乱吧?”母亲夹了一块猪排到曹正贤的碗里。
曹正贤并不说话,只是点头附和。
妻子沉默了一下,“妈,昨晚小爽就在写vip案的专题啊,这两个月都在写,好几万字,很辛苦的”。
“怪不得你今天都不去上班,我还以为来了看不到你。”
“妈你今天来干嘛?”
“妈今天跟我去集市,前天不是跟你说了。”
“你也别怪他。男人挣钱,这些小事我们女人弄好就行了。”
“妈,这个蕨菜是你带来的吧?”
母亲笑着点点头。
电视突然传出朴成焕的声音。
曹正贤猛抬起头,因为速度太快、含在嘴里的米饭被呛得喷了出来。
“我们已经将嫌疑人李宝儿移送到检察院,并且会在近期密切关注案件的进展……”
妻子忙抽了很多纸巾给他,母亲身子抵在餐桌前关切地看着儿子的情况。
曹正贤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点儿。他扑到电视机跟前看着,似乎要钻进去:电视画面上是敦山警察局全员、对镜头鞠躬的画面,闪光灯频闪、背景传出记者们相机的咔嚓声音。
他忙找到手机翻看,社群网站上的网友迅速讨论起来,“成珉被害案”瞬间占了两三个热点。
“夭寿哦,这女人真惨,死了儿子还要被冤枉进监狱。”母亲突然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赶忙端起碗佯装吃饭。
“妈——”妻子轻轻唤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
曹记者坐在沙发上,整个人变得煞白。妻子默默走过去,用双臂环抱住他。“不都是你的错啦,放宽心。”
曹记者用力推开妻子,回到卧室去把门锁上。母亲担心地拍打着卧室门,旋了半天把手旋不开,听到里面打电话才放心下来。
“丰直,我给朴队长和李知恩打了几次电话都打不通,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抱歉啊,曹记者,案子正在调查中,具体不方便透露。”
“我不会再鲁莽报导了,请告诉我真相好吗?”
“真相就是李宝儿被抓住了,认罪了,她伙同黑社会杀掉了成珉,现在我们正在想办法缉捕另一个嫌疑人。”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啊,”电话那头安静了,“不用了。”
赵丰直挂断了电话,曹记者在电话这头听着嘟嘟声。
慢慢地那嘟嘟声也消失了,卧室内一片寂静。
曹正贤在床边坐了半晌。他打开卧室门,妻子正蜷在沙发上掩面哭着。
母亲见他出来了,略带嗔怪地说道:“你是挺忙的一天,大忙人。可你也不应该推你太太不是。
她这段时间压力也不小,外面人指指点点的,见不到你,全是我们娘俩、尤其是她在默默受着。
你忙了两个月vip的案子了,我想你应该也别为那个事儿犯愁了,当时证据摆在那儿,人人都会按你那么想。
那女人给别人当第三者,我和你爸爸觉得,在以前看来就是品德有问题,你那么推测也没错。
本来嘛,这办案就不该是记者说了算,他们警察、检察官和大法官就没有责任么,你不要都自己承受。”
“妈——”妻子擦干了眼泪,叫住了婆婆。
“是我的错!我是说,没保护好你俩。成宥真的事情,我——”
妻子忙说着:“你后来不是也写说——说她不是嫌疑人、嫌疑人另有其人了吗?你已经改正了,就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我知道,对不起,我出去一下,去去就回来。”
妻子知道他的脾性,劝不动的,就默默看着他收拾停当,摔门出去了。
他下了出租车,在上台阶时摔了一跤。以往他都会环顾周围、担心别人嘲笑的眼光,而今天,他匍匐爬起来后,就近乎冲刺地朝着电梯跑去。
从电梯间出来,正看到林贤书在前台填写着什么表格。
“卷毛儿,跟我来。”
“曹记者,”贤书把表格留在前台,快步跟上了曹正贤,俩人来到一个会议室,“是成宥真的事情吗?要写一篇更新内容吗?”
曹记者一屁股坐在办公椅里,闭上眼长吁了一口气。
“卷毛,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的还是错的。”
“嗯?”
“你也看到敦山警察局的发布会了吧?”
“看到个结尾。早上,您这段日子写的那个vip案的专题已经上线了,一上线阅读量就超过了三千万。老板给主编打了电话,大家都高兴坏了,尤其是舆情室,”林贤书看到曹记者心不在焉的样子,“舆情室正在做战报呢,本来我想核对好了、给您发过去复查一下呢。”
“哦,vip等等吧。”他看着会议室外路过的同事,她们每人脸上都带着艳羡和赞誉的眼神。“我想赶紧再追一篇报导,给成宥真平反。”第78章金牌记者曹正贤(2)
“还是师父嗅觉敏锐,加上这一篇我们恐怕要去领普利策吧。”
“胡闹!”曹正贤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眼神凶猛,吓坏了林贤书。
“不是为了阅读量!我们——我既然冤枉了人,就要赶紧给人家正名。”
林贤书委屈地说道,“之前不是正名过了吗?”
“没人相信啊!当时没有实证,现在已经把李宝儿抓了,赶紧写一篇告诉大家成宥真是冤枉的,赶紧给她放出来。”
“师父,第一篇内容报出来的时候,当然当时我还没来实习,我们老师把您的那篇作为经典案例分析过。它能火起来、超过vip案的热度,不是事件本身,而是满足了有受众的喜好——
十六年前千禧案、当时的电视观众和报纸读者,所以那些老人家看到案件后续会参与到讨论里来,还有充满了猎奇成分——
怎么会有新生母亲能杀死自己孩子,有这两个因素那篇文章才有很高的传播基础。
外加上,满足网络文章的需要,强奸受害者、女权组织、普通网友、拉拉、第三者相关的等等那么多人出来站队秀立场,那才让一个刑案超过了vip的关注度。
您的第二篇写的也足够精彩,不过就是缺乏了上面的条件,又赶上新一届大选,所以肯定热不起来啊。
即使现在我们强努着写了,也只不过是众多网络新闻垃圾里的一篇罢了,毫无水花、影响不了舆论的。”
“你这就是汉阳大学和大元外高教出来的?”
“师父——”
“行了行了行了,我自己写,你去报选题吧。”
说罢他掏出笔记本电脑和纸笔、做好了给成宥真陈冤的架势。才写了几行,就发现手头什么材料都没有,气得他把纸笔重重摔在地上。
会议室的门打开了,主编推开门进来,原本脸上挂着笑容。他见会议室一片狼藉,那笑容也马上消了。
“曹记者,不知道你今天会来,刚才行政匆忙给你准备了香槟和蛋糕,不如就来庆祝一下吧。卷毛,你去帮前台把蛋糕弄了。”
曹正贤头发蓬乱、衬衫也因为刚才摔倒变得乱七八糟,主编没看到似的,搂着他的肩膀走到会议室外。
整个外场的记者和编辑们都站起身朝他鼓掌,更夸张的是、有人在喷彩条。
一会儿,前台推着一个会议桌,桌上放着一枚不算大的蛋糕和几瓶香槟。那蛋糕上裱花了几个字“金牌记者流量之王”。
“庆祝一下吧,曹记者。”
他被推到蛋糕前,人事总监笑嘻嘻地把刀递到他和主编手里,两人用奇诡的姿势凑在一起——主编用手抓着他的手腕,让他手中的刀尖插到“王”字上。
“抱歉啊曹记者,不知道你来,本来蛋糕是请贤书直接送到您家的。”人事总监轻声说道。
“不碍的,不碍的,”曹正贤回以职业微笑。
两人切了蛋糕,贤书和前台两人“碰碰”两声把香槟开了,倒满了办公桌上的大批一次性纸杯。
“来,曹记者,”主编招呼着,“这次我们一起庆祝曹记者vip专题阅读量破10亿。让我们为tjn有曹正贤这样的金牌记者,干杯——”
见大家干了,曹正贤也一饮而尽,在所有人的赞誉声里,流着热泪、笑得发痴。
人群散去,主编拍拍他的肩膀,“小曹啊,如今就是自己人了。之前觉得你刚从报纸转过来,有点儿太封建、古板了,那方法都过时了。
自从那个金成珉的案子,我觉得你才开窍了,知道网络时代需要什么样的文章和内容了。
你看这次vip案专题也一样,‘先发布、后证实’嘛,流量不都到咱们这边来了。
在这个时代,有了流量你才有话语权,才能有人听你说话。
你看现在谁还看报纸啊。而且报纸上也不是百分百准确的,干了那么久你也清楚,哪一篇不是财团操纵的,还不都是谁给钱写谁的好话。
我们网站起码透明,没有广告客户施加压力不是吗?”
“是,是,”曹正贤不胜酒力,他部分认可面前这个男人。
这个比他小一届的学弟,在校时候功课极差、形象又不好,好像毕业都没成功、只拿了个肄业证明。论文笔水平更是差到不行,多少电视和报纸都不肯要他。
因为赶上了互联网时代,他凭着自己瞎编乱造的本事,当标题党、做文字裁缝,煽动网友情绪和舆论走向,才一步登天做到现在的位置,前两年都骑在自己头上拉屎了。
他嫌恶他,不想成为他那样的记者。但纸媒衰退到没钱放饭,各大报纸的主编、出版人因为生意不好接连自杀,他才被动接受了未来只有为网络媒体打工、才能活下去。
面试时,面试官几乎每个都比他年轻,他们看着他登载过报纸头版的新闻报导连连摇头,真让他觉得难受。
现在他只能咬着牙迎合这些原本他看不起的人、和他们制定的狗屁规则。
想到这些他就一阵想吐,赶忙赶走了身边的人。
他跑到洗手间,吐干净喝下去的香槟,才发现自己已满眼泪水。
林贤书跟着推门进来,先打了招呼,就在一旁的水池清理他卷发上的奶油。
“师父,您好点儿了么?”
“嗯,”曹正贤拽下来几块纸巾,擦干脸上的水,“所以我才是那个吃人血馒头的人啊。”
“师父,你不要想太多了,我看过您在报纸时代写过的内容,很多都超级棒。
不过也有一些是写错了案子,之后平反的啊。
自从我调过来帮您弄vip的案子,就觉得您每天都活在那个杀害儿子的女人,哦不,报导被诬陷杀了儿子的女人的自责里,真的是没必要。
你只是做了你能做的。
没有谁能像上帝一样纵观事情的全貌,也没有谁能像法官一样手拿公平与正义。
报导错误了不需要太自责,伤口和病痛都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的增强或衰弱,你也只需要在报导错误的时候做出一个修正就可以了。”
“是我影响了舆论。”
“我看过您那篇,是有点儿倾向性,不过也算公平客观。
舆论没有自己的判断力,但检察官和法官有啊。
况且大多数输了的案子,问题都出在律师身上,不是吗?”
曹正贤也不哭了,呆呆望着镜子里的林贤书和自己,这两个月蹉跎了面庞,长出了须发。而贤书这个在网络时代出生的媒体人,面孔白净、透着生气。
他整理了下,离开了卫生间,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曹记者发电邮和sms在工作群里,向主编请缨报导这一届vip大选。群里顿时热闹起来,所有的记者和编辑伙伴都留言叫好。
曹正贤离开了办公大楼,他抬头望向自己的工位,由于是白天,每扇窗里看起来黑漆漆的。
那窗内有几千人在敲打键盘、拼凑整个h国的新闻、消息。他们已经不是史记官一样的新闻人,而像一个宰府,用左右人的意识来左右历史。
“当吃着人血馒头的时候,又有谁能高举双手、以示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