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
鲁一眼珠子发红,心头悚然一惊。
他身上带着不轻的伤,左手手臂更是一道鲜血淋漓的斩痕。
好不容易追上师父的步伐,本想与师父元十一一起合作拿下时迁,没想到却被用来做钓鱼的诱饵。
察觉到异常的一刻,鲁一本能躬身打算施展冲天一踢。
这招还有个名字叫做——打倒冲天子,乃是大内宫中的武学,名字犯忌讳,却是赵匡胤当年取的。
大腿上的肉筋纠错虬结,被雪花打湿了的裤腿紧紧贴在肉上,随即又被青筋给撑起。
就在裂衫的前一刻,一抹晦暗不明的刀光掠过。
鲁一的头颅翻飞出去。
凶戾的一脚,再无机会踹出。
无头的尸躯冲天喷出三尺血浆。
滚烫的热血浇得时迁头皮发麻。
时迁勾着树杈的双腿,轻轻松开,一个灵巧翻身,滚落在地上。
扑通。
与此同时,鲁一的无头尸体摔倒在地。
瞪大眼睛不肯闭目的头颅,滚落一旁,那双眼饱含怨恨。
灰暗的眸子,死死盯着时迁。
“傻蛋,第一根本没什么毒药,第二你恨错人了。”
“其实你完全可以不死的。你与那位元押司走在一起,我哪里会有可乘之机。”
时迁抓了一把树梢抖落的冰雪,搓了搓脸颊后才淡淡说道。
他左右手各持一柄镔铁刀,起身后,轻松挽了一个刀花,又道:“我一直以为做贼的人心狠,实际上比起尔等来说……”
“尚且不及你这般的虎豹之吏,十之一二。”
时迁缓缓转身。
密林中斑驳错乱的阴影,鞋底擦过沙土的嗤响,紧绷肌肉中的呼吸,以及五指攥紧,指骨活动咔咔响动,这些无一不在暗示——狩猎者的到来!
“以自己的徒弟做诱饵,元押司,你真是做得出来啊。”
时迁冷哼说道,缓缓转身。
密林处。
二十米开外,身材魁梧,气质阴冷的男子正冷冷注视着时迁。
扎马顿步,硕大的两颗拳头攥紧,猛地一探。
袖口寸寸爆开,气劲勃发,元十一裸露出来的双臂上是一圈又一圈的铁环。
“你也说了,他是一个蠢货,蠢货就该死。潜伏,制毒,开锁,藏匿,游击,似你这样的人才,沦为一介贼寇岂不可惜。不如来我们冰井务,大内宫廷需要你,为帝王效命才是你应有的宿命。”
元十一语气温吞道。
“加入你们?与他一样?”
时迁刀锋一指,指向滚落在树根处犹不肯闭目的头颅。
“死。”
元十一不再废话,猛冲上去,宛若一头发狂的鬃熊。
那只带着血腥气味的拳头狠狠砸向时迁的头颅。
砰!
时迁反手一刀砍向硕大的拳头。
元十一胳膊一横。
咔次,刀锋卡入铁环。
吼!
沉沉一吼,元十一硬生生抵住镔铁刀,庞大的身躯前压。
左臂展开,另一颗凶恶的拳头轰向时迁的太阳穴。
无俦的内气鼓动,包裹住拳头。
纵是钢盔铁甲,元十一也有信心一拳轰碎。
官府制式的扎甲,他全力一击,能打穿四五件来。
关键时刻。
时迁身上泛起道道黑气,双瞳的眼白布满密密匝匝的血丝,阴郁的脸上饱蘸杀机。
轰。
铁拳轰碎头颅,却变成一团模糊光影。
时迁纵身朝后一跃,一瞬间拉开距离,险象环生,功法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异术!”
元十一的瞳孔不由一缩。
“这样的分身,你又能带出几个?”
元十一低沉怒吼道,手臂上青筋层层暴起,双脚蹭地虎扑般追击而去。
“今儿就让你见见真法,让你知道什么是狸猫九变。”
此时的时迁变得异常妖异,红色血丝的眼珠,黑色竖瞳,完全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猫妖。
时迁双刀挥舞之际,竟一刀拖出四道幻影分身。
元十一招式势大力沉,讲究心中一口血勇之气,此刻非但不退,反而蹬地借力,更进一步爆发。
“死来。”
元十一的双臂一缩,铁环如一颗颗沉重炮弹轰飞出去。
只见漫天铁环的影子洪流也似的打向时迁。
击石石碎,撞木木穿。
砰砰砰!
落下满地飞雪。
时迁气血不住翻滚,架起双刀横拦。
几道幻影分身被逐个击破,消弭一空。
他的双手,双脚很多时候,完全是违背关节结构,反向地活动,这才从漫天的铁环中躲开,抑或是把炮弹般的铁环给拦下。
不过,就在时迁抬眼的一刻。
硕大的一尊阴影,宛若泰山压顶般撞来。
“受死!”
元十一一声爆吼,音波震荡,树枝枝条的雪花簌簌而落。
此刻的时迁正是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际。
面对突袭而来的元十一,时迁心头亦是泛起一股绝望。
“手下留情!”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暴喝遥遥传来。
铁棍横飞。
快如电光。
元十一眉头蓦地紧拧,感受到侧身风响的犀利,雷鸣也似的音爆。
砰!
碎木乱飞,李吉浑铁棍一锤下去,突兀斜出的一截枝干被锤得粉碎。
“应该就是前面了。”
刘松举着火把,伸手一指道。
野猪林深处地势下凹,黑岩上深坑大大小小不断。
小的如拳坑脚印,大的比磨盘还大。
丫丫叉叉的树枝更是无穷无尽。
几人定计之后,刘松又让最早那一行伙计打扮的山民与众人换装,然后才遣散山民。
仔细看去,李吉一行人倒是有了一番商队模样。
他们一路前行来到野猪林深处。
李吉一行视线尽头则是出现了一株庞然大物。
十余丈高的巨树,枝繁叶茂,颇有一种独木成林之感。
此时已经入夜。
冷风呼啸。
银白的月盘高悬。
月光洒下,镀在枝干上。
垂落的枝丫好似月宫中的琼枝。
仔细看去,树根深深扎入黑色苍岩,盘根虬结,巨大的树根则宛若一条条恶蟒。
“野猪林分为内外两层,里面一层是鬼市,也就是盐山府主举行生死祭的地方。”
刘松又道。
李吉顺着火光看去,能看到树枝组成的洞后,一些庞大建筑的阴影,泼墨一般的诡异轮廓。
黑压压的,再加上林子深处就连虫鸣也无的寂静,倒是让人心头没由来地压抑起来。
“以前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火光在脸上跳动,拉长几个人的影子,忽地火眼狻猊邓飞忍不住问了一句。
为了遣散心中的那种荒芜感,他的五指紧紧攥住钢叉。
邓飞与裴宣从来没有选择权,得知押送队伍后面尚且还有一帮如狼似虎的道兵之后。
两人就彻底熄了独自逃亡的心思。
道兵与寻常官兵不同。
要是能随随便便躲过,如何对得起精锐两字。
要知道,陆谦压阵在后,原本的打算是用囚徒来钓鲁达,陈丽卿等人。
陆谦揣测鲁达,陈丽卿可能会来营救林冲。
而整支军队,足足八百道兵的标配,就是为捉拿这两个武道高手专门调遣而来。
裴宣尽管没见过飞天神兵,不过,却也知道道兵的厉害。
邓宗弼电光豹骑尚不足百就破了饮马川群匪。
四面高山,仅仅只中间一条驿路。
如此地势下,千余悍匪竟然被百来个道兵,杀得丢盔卸甲。
正因如此。
同为道兵的飞天神兵,且有足足八百之数,又如何不让人胆寒?
在裴宣看来与李吉等人一起跑,才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寺庙。”
刘松沉默片刻后说道。
“铁佛寺,小云禅寺。早年太原府大云禅寺的僧人,云游此地,见此地恶木丛生,瘴气横行,就凑钱修建一座寺庙。”
声音一顿。
刘松又道:“当年大官人的父亲,柴老员外就出过大力气。可没过十年,老员外暴毙而终,死因不详,那位云游的僧人也不知所终。”
“寺庙没了主持,没几年就荒废下来,后来野猪林的恶木生长得越发凶恶,盐山府主不知为何看中此地,便把这里经营了起来。”
“细细一数又是十年过去。”
刘松老头有几分感慨地说。
“李兄,时迁大哥那儿我们不再去找一找吗?”
陈东有几分畏惧地往树洞后看了一眼,思忖片刻后说道。
“放心就是,野猪林这一片儿,时迁兄弟比我们任何人还要来得熟悉,走不丢他。他早说了与我们在林中鬼市集合,我们先去便是。”
李吉安慰太学生陈东一句,手持浑铁棍直接走在前面。
“这是……”
甫一钻入树洞,一条石道就出现在众人脚下。
沿着石道走了百十来步,出了树洞,前方豁然开朗起来。
两边的树木依旧茂密,可树与树之间却是间隔极大。
一座座僧人石像耸立在树木之间,前方飘着淡淡的雾气,清亮如水的月光,铺展在石道上呈现一种朦胧的美感。
但是……
真正让人悚然一惊的是,石道两侧的石僧,手中攥着的火把骤然亮起。
一盏盏幽绿的火把点燃,火光凝聚成一条长线。
一直延伸向前方雾气中庞大的寺庙轮廓。
飕!
而让李吉都瞳孔一缩的点在于,恶风袭来,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径直丢在了他的脚边。
“什么玩意儿!”
李吉口中吐出一口恶气。
“你们什么人?”
厉喝声音传来,一左一右的石僧身后,分别走出两个拦路客。
一个是独眼的光头,手指缝中尚且有滴落的血红。
另一个则是持刀的疤脸汉子,一脸凶气。
见此一幕。
刘松连忙朝前走了两步,张口呼喊道:“转兴个春典,(对一对行话。)”
“转。”
疤脸声音一沉道。
“甩个蔓子。青子狠管儿直,莫不是想起勾关子。(通报名字,来历。刀子狠,长枪凶,难道是来找事儿的。)”
独眼光头则是依旧虎视眈眈盯着众人。
“不是砸窑的,入山起皮,此山树根蔓,通个叶子。(不是砸场子的,入鬼市局,当家的姓柴,来赌的,行个方便。)”
刘松报出身份。
两个匪徒互视一眼。
“原是土老霸,稍待片刻。(土老霸,地主乡绅。)”
那个光头拱手抱拳,明显是去通知管事儿的。
疤脸依旧问道:“柴府的人,往年请都请不来,怎么如今改了性子?”
“关关难过,生意不好做。再说这些年全仰仗府主赏脸,柴家的车队才能一路畅行,我家大官人叮嘱老奴,无论如何都要来拜见一二才是。”
刘松拱手一礼道。
疤脸目光狐疑地在李吉等人身上一转,正想继续盘问他们几个的身份。
正值此时,一道爽朗长笑传来。
“远来是客,还不快请进来。”
一个契丹人模样的胖子带着一群悍卒而来。
之所以李吉一眼认出这是个契丹人,原因倒也简单,此人两边的头发剃光,太阳穴贴着膏药,脖子上面缠着一根乌青发亮的粗大辫子,好似恶蟒。
宋人哪里有这幅打扮,必定是契丹人无疑。
“来的可是截命将军邓天宝。天宝兄,还记得老朽不?老朽是柴府的管事儿,刘松啊。那年老主人与天宝兄一起喝酒,当初还是老朽作陪的啊。”
刘松上前说道。
“哈哈哈,原来是混元手老哥哥。”
契丹胖子点头笑道,一口官话说得流畅无比。
“你们能来,就是让我们府主高兴的事情,尤其是这等时候。我们也算是开门做生意,如何能把客人给拒之门外?哈哈哈,请,我来给你们带路。”
邓天宝连忙道。
与李吉之前杀掉的那些契丹人而言,这个胖子身上少了一些戾气,多出一些宋国人的圆滑。
盐山府主开办此等聚会,当然不仅是为了生死斗祭祀仪式。
本身往来的富商豪赌,就是一笔极大的进账。
邓天宝把自己说成做生意的,倒也没有半点问题。
“这几位是……”
邓天宝手一指。
李吉等人个个枭悍无比,没一个是好相与的模样。
寻常人等,纵是柴府精心培养的家丁,部曲,也没一个有此等人物身上的血煞之气。
邓天宝眼尖自然不会把李吉等人看出刘松的手下。
“此番既然要参加斗赛,柴府自然要早有筹谋,这些都是我家大官人请来的,一等一好汉,怎么莫非如今规矩改了?”
刘松笑着问道。
“好汉?”
邓天宝嗓门一尖,语气一顿,又道:“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好汉。请,我来为大家领路。”
说罢,邓天宝带着一群悍匪与众人开道。
两侧的石僧头颅低垂,手攥火把绵延向前。
大群的凶恶,血气旺盛的武夫也驱散不了前方庞大建筑的薄雾。
“兴许是某种阵法。”
林冲与李吉小声嘀咕一句。
那契丹胖子耳朵却是极尖,接茬道:“没错是阵法。”
“你们看!”
说着伸手一指。
石道的尽头,雾气泛起涟漪,石僧手中的幽绿鬼火,在风中摇曳。
李吉定睛一瞧,心跳也不由得加快两分。
白雾一圈圈扩散,一只只黑羽怪鸟,从雾中飞出。
恐怖的阴气,扑面而来。
这些怪鸟仅仅是喜鹊大小,如果只看身子,长得也与喜鹊极为相似。
但是脖颈上赫然顶着一颗光秃秃的头颅,是僧人的脑袋,双瞳中怨气险些凝结。
一只,两只,三只……
无数的人头怪鸟争先恐后地从雾中飞出,在众人头顶上空形成一道拱形的雀桥。
李吉持棍,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寒颤。
铺天盖地阴气袭来,世间好似打开一扇鬼门。
那些怪鸟蓦地齐刷刷扭头。
至邪至阴的目光紧紧盯着李吉一行人。
“阴摩罗!”
太学生陈东口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脸色煞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