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会证明给你看,人类不需要神的庇护,也能顽强地存活下去。”
天河司的话语划破夜空传达至每一个人的耳边,托起这声音的,是不知何时已在四周飘荡起的小提琴声。
记忆被唤醒,亚梦想起半年前的冬夜,她与这琴声的主人是如何在夜晚相遇,那时的琴声也是这样低徊着融进夜色,像是夜风里滑行的朦胧双翼,像冰冷的月光和水从人的心头蜿蜒流过,不问来处与归途。
是和那天一样,很寂寞的琴声,亚梦这样想着。
忽然,像是为了回应她的思绪,琴声高高扬起,亚梦几乎能看见有光从这声音里撕裂夜色,清亮得像浸透了木质香气的轻纱在窗前飘荡,末端碎成花瓣的剪影消逝在晨风之中。
这琴声在激烈交战的天地间显得太过于突兀了,但那些慌乱、扭曲和疯狂都被它压下被它凌驾,任由它在这战场中撕开裂隙。
有裂缝,光才能照进来。
“这、这声音,我为什么——”
亚玖的动作突然僵住了,全身的关节随着乐曲发出“喀啦啦”的响声,宝石随着震颤不住地从她空荡荡的眼眶里掉出来落进夜色当中,仿佛一只没有上润滑油的木偶,每移动一寸都有零件从不堪负荷的身体中崩裂。
“这、这声音,是星名家——”
爱染怔忡了一瞬,身影如同银白的精魂一般自亚梦身前凝聚浮现,纯白的瞳孔直直望向琴声传来的方向。
手持小提琴的月咏几斗身影自丛生的猩红水晶之间浮现,他手中的琴弓编织着明亮的旋律,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望向亚梦,里面沉紫的浓夜,在与她相遇时被蓦然点亮。
一切和那夜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你真的成为了足以照亮长夜的太阳。
“别阻止我——”亚玖发出尖锐的怒吼声,她猛地伸出手,五指从胸口穿透重失的身体,少女发出痛苦的尖叫,胸腔瞬间爆发出一团鲜红而炽热的光芒,那光芒仿佛带着灼热逼人的温度,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喀嚓喀嚓——
月引潮汐,血月的照耀下,亚玖近乎残忍的举动将重失的能力在一瞬间催化,原本透明的气场沸腾成猩红,四周被凝固在结晶中的建筑物逐渐颤抖起来,一寸寸裂纹如蛛网般从地基攀附上高塔的顶端,也爬上了天河司的衣袍。
使徒们立刻反击,不同颜色的光芒交错着飞出,在被巨大的痛苦面前却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汹涌的乱流在天地间横冲直撞,反倒更加搅乱了少年的琴声。
月咏几斗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拉动琴弓,也只能稍稍减缓裂纹蔓延的速度。
危急时刻,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打开永恒之间,将爆炸的威力吸收进去!”
“可是,我们还差最后一枚十字和Dumpty Key——”亚梦从颈间扯下Humpty Lock,链条勒过颈间绽出血痕浑然不觉,她望向月咏几斗的领口,却见少年的项链上只有逆十字的吊坠,不见钥匙的踪影。
“——在这里!”
熟悉的女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金发少女挥动双翼,无数蝙蝠虚影扑棱棱飞出,如同无数飞旋的刀片划开气浪,在她与粉发少女之间披开一条瞬息之间的通路。
歌呗扬起手,仿佛用尽所有力气:“亚梦,接着——”
银白的钥匙在空中划过弧线的时候,时间几乎像是被凭空抻开了一道不存在的缝隙,所有人的呼吸和动作都静止了,连远处建筑物碎裂的声音都显得那样清晰与突兀。
小小的钥匙凝聚着所有人的目光几乎沉重得下一秒便要直直坠地,但它仍是在所有声音都退却消弭的漫长一瞬,划过染血的夜色与交错的乱流,直直落进了亚梦的手心。
咔嚓。
哒。
钥匙插进锁孔中的前一刻,建筑物的碎裂也到达了临界点,亚玖将手从重失的胸口抽出,鞋尖凿向钟楼碎裂的顶端。
锁槽咬合与结晶碎裂的清脆声音同时响起,而后便是又长久到几乎冰冷的沉寂,这一次不是由于气氛紧张造成的集体幻觉了——天河司的双眼望向天幕的顶端,猩红的满月渐渐褪成纯白。
一枚枚十字架散发出色彩各异的光芒从使徒们的身上飞出,以白月为中心连接成圆形的轮盘缓缓转动,成型的一刻所有光芒交融成无色,十三道光索从十字顶端延伸而出,将圣夜笼罩。
然后,那些凝固进猩红宝石之中的,拥有悠久历史的高塔建筑,从最高点的钟楼开始,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终于是渐渐碎裂,碎片倾泻的声音清脆而冰凉,不过瞬息便只剩下一地流沙掩埋的断壁残垣。
“命运之轮,永恒之门;十三使徒,塔罗为证;钥匙与锁,为誓为盟。以圣夜作为祭献,指引离途者回归世界的里侧和末端。”
飞身于废墟之上,天河司周身白袍的裂纹中溢出金色的光辉,凝结成繁复华美的错金纹路,光芒井然流转,仿佛蕴含着日升月沉,盛衰枯荣的法则。
他抬手,亚梦手心的钥匙与锁发出同命运之轮一样的光芒,缓缓飞向命运之轮的中心。
光芒融进月光,将夜色渐渐溶解,于是夜空的顶端渐渐显露出另一片天地的样貌:
那里的天空碧蓝高远如无数勿忘我簇拥着开放,而白云如同鲸鱼隐没进山峦;白鸽在天际盘旋,穿越云层的时候便化作花瓣吹雪,无名花朵在柔软的草地上一朵朵开放,花瓣像是被水打湿后剪下的月光。
“这就是世界的尽头吗……”不知是谁低声喃喃,眼角划过泪水。
而亚梦望着那片她无数次在梦中踏足的土地,感到熟悉的同时,却又带着以人类之身踏足神域的不安,以及一丝对爱染的恐慌。
“爱染,永恒之间打开了,你可以回到那里去了。”她对着自己的心底如此说道。
回答她的是爱染重新变得温柔,却比从前的任何一刻都要更加高高在上的声音:“是的,你和我,我们终于可以真正地回到那里去了。”
不等亚梦反应,巨大的白色光芒从她的胸口向着全身奔涌而出,这一次比以往都来得更加不容抗拒,身为人类的意志在神明巨大的洪流面前显得渺小而不堪一击,亚梦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控制权被夺走,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巨大的力量操控着她的身体向上飞去。
接近永恒之间,高处的空气变得稀薄,她身为人的感情似乎也跟着渐渐淡薄,她渐渐觉得自己好像生来便该如此。
她生来便该在这里,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至美至善至真。
她生来便该倾听众生愿望,垂怜却不偏私,直到将爱融化在名为博爱的不爱之中。
她生来便该是神,而不是人。
——不,不是这样的。
至少她在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她真诚地开心,痛快地烦恼,在那个时候,她不是神。
至少她在听见少年的琴声的时候,她会难过他的孤独,喜悦他的守望,在那个时候,她不是神。
至少……至少她被那个少女握住手的时候,是活生生的人。
嘈杂的争论声似乎隔着很远的距离,最后的思绪凝固于此,亚梦用尽全部力气勾起手指的末端。
然后,冰凉的触觉仿佛迟到了很久,又好像恰到好处地如约而至。
然后,在她重新拿回视觉的前一刻,她听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醒来吧,亚梦,我的朋友。”
在大脑重新运作之前身体先一步动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毕竟某个人离得那么远手里又拿着小提琴,很容易来不及的吧。
在绫小路琉璃反应过来自己向着飞向永恒之间的亚梦追去的时候,这是飞速运转实则宕机的脑海中唯一清晰的古怪句子。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失去了意识的粉发少女正在向着永恒之间飞去,而牵引着她的,正是在光芒照耀下已经渐渐凝聚出实体的爱染,她的长发白得像从高山上飘落进峡谷的雪,裙裾像海百合一样飘摇绽放,她托着亚梦的身体,引着她飞向神迹之地。
看见绫小路琉璃跟了上来,爱染垂下眼睛望着她,她的睫毛和眼瞳那么白,白到里面盛不下任何人类能够理解的情绪。
“人类之身是不能踏足永恒之地的,更何况你的身体本就濒临毁坏,如果再跟上来的话,你就会死的。”
绫小路琉璃咬牙,冰冷稀薄的空气让她被茉秋莉改造过的身体也依旧感受到血腥味涌上喉咙:“亚梦她也是人类。”
“她已经是我的契约者了,她会成为真正完美的神,弥补我的错误,带给世界永恒。”爱染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如果她成为了神,就能立刻解除神祭,你的记忆,你健康的身体就都会回来了。你拼了命也想要活下来、拿回记忆的对吧?怎么能在这里前功尽弃呢。”
“……可是她呢?你回答我,身为人类的日奈森亚梦,还会回来吗?”少女琥珀色的眼睛望着她眼神如同凝固,纯白色的少女周身披着明亮的光线几乎要灼伤她的视网膜,但她仍未退却。
爱染沉默了,绫小路琉璃唇边溢出的猩红顺着下颌滚落,刺目的颜色成为永恒之地唯一的污点。
她说:“我不是为了活下来而活下来,而是为了找回从前重要的人,更是为了和新的重要之人相遇相知。我是为了这些才活下来的。”
“如果她知道这样就能救你的话,她也会这么选的。”爱染沉默片刻,终于是说道。
“你知道她不会,所以你代替她选择,这是你身为‘神’的傲慢与自卑。”蓝发少女粲然一笑,因为唇边的绯色而艳丽得让人心惊,有那么一瞬间,爱染几乎看见她的眼角开出花纹,那是多么久远而难以忘却的记忆。
“因为你知道我宁愿毁掉自己也要守护她,而你也知道,她教给我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在决定去爱别人之前,要先学会爱自己……这是亚梦和我的不同,也是她不会成为神的理由。”
在光芒夺去视觉的前一刻,绫小路琉璃握住了粉发少女的手,同她一起坠落进永恒之地。
“醒来吧,亚梦。”
“不是作为神,而是作为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