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橘色流云锦缎织就的及地长裙,金色腰带勾勒出了不盈一握的劲瘦小蛮腰,墨发披肩,肌肤莹白,眸若灿星,五官柔美,笑容恰到好处地显示出了她良好的教养,眉宇间却没有刻意掩饰她与外表极端不符的深沉与锐利之气。
与二十年前在宫里见到的,说话时语气中总带着高人一等的傲慢无礼的那位柳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淡淡一敛衽,柳杏儿的语气客气而有礼,“公主殿下。”
在她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倪琉璃甚至没有睁开眼,就已经知道了对方是个什么样性格的人。
表里不一,极善于伪装。
俗话说,相由心生。
不知道这位姑娘是刻意在霍冰燕面前低调,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心思,那日在宫里时,柳杏儿性子看起来肤浅并且左右逢源,便是连容貌也给人俗艳的感觉。
而今日,褪了浓妆与艳丽的衣衫,整个人也顺眼了许多,再细看她的五官,便会发觉,这个女子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气质甚至能与都城第一才女苏清韵不分上下。
有意思。
倪琉璃嘴角微微扬起,面上兴味的笑意愈发浓重,慢慢坐起身,她淡淡抬手示意,“来者是客,柳姑娘请坐。”
柳杏儿眉尖忍不住轻轻一挑,似是对倪琉璃的态度觉得有些意外,“公主忘记杏儿了?”
三年未见,即便忘记了,也不该觉得意外。
倪琉璃却是摇头,“本公主记得你是谁。”
的确是有点印象。
如果不是玉林事先禀报过了,或许她还需要仔细端详一会儿才能认出来,毕竟,差别确实太大了——而且,对于无关紧要的人,倪琉璃一般很少放在心上。
不过从今天开始,对于柳杏儿这个人,怕是印象深刻得想忘也忘不了了。
“那么为何……”柳杏儿不解。
她以为倪琉璃应该对她抱有敌意的,她也早已做好了一番有利于自己的说辞,对方的态度却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本公主有一个很好的习惯——非生死大仇,隔夜就忘。”倪琉璃抬手,淡淡一笑,“坐吧。”
柳杏儿在倪琉璃对面优雅落座,倪琉璃推了一杯茶到她面前,自己取过另外一杯,掀开杯盖轻轻拂去上面一层茶叶,端起来送到唇边轻啜了一口。
柳杏儿身后的两个侍女视线定定地落在她们面前的那杯茶上,唇角微动,似欲言又止。
倪琉璃抬眼,一眼看穿了她们的意图,神色莫名地带着几分讥诮,“需要验毒么?”
两侍女神情一滞,柳杏儿已出声,略带歉意地笑道:“下人无状,还请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说罢,掀开杯盖,动作优雅地就着杯沿抿了一口。
倪琉璃笑了笑,“无妨,她们对主子一片忠心,倒是教人敬佩。如今世道不好,人心难测,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说罢,也不待对方多说什么客气之语,便直接问道:“柳姑娘找我有事?”
柳杏儿闻言沉默了须臾,转头道:“你们先退下。”
身后两个侍女福身恭应:“是。”
应罢,转身离开。
倪琉璃眼底泛起无声的冷笑,自然看出来了对方的意思,遣退自己的侍女是假,欲遣离翠儿与落雁才是真的。
倪琉璃心里寻思着到底要不要如了她的意,看这架势,她隐约已经猜到了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什么话是隐秘到需要避开她身边的侍女的?
或者该说,怎样不可为人知的话题,是必须要避开大国师府所有人的耳目的?
难道她不知道,即便身边没人,可大国师府暗处隐藏的众多高手耳朵也很灵敏吗?
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瓷杯的边缘,倪琉璃淡淡偏首,“你们也退下吧。”
“是。”
静静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直到她们走出了十多丈,已经离得足够远了,柳杏儿才转过头看着倪琉璃,淡淡一笑,“上次在宫里,杏儿对公主说话多有冒犯,在此先行赔罪。”
“方才我已经说了,非生死大仇,隔夜即忘,柳姑娘不必再放在心上,更何况,已经隔得三年了。”
“公主虽年纪小,容人之量却是大多成人也自愧不如。”从善如流地恭维了一句,柳杏儿语气一转,有些迟疑地道:“不过,公主方才既然说到了生死大仇,杏儿心里倒是有几分不安。”
“不安?”倪琉璃眼底略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之色,抬起眼,却是奇怪地道,“为什么?”
“……”柳杏儿沉默地看着倪琉璃,眼神中带着些许探寻意味,“公主真不明白杏儿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摇了摇头,“倪琉璃愚钝,柳姑娘不妨明言。”
“我的意思是说……”语气顿了好几顿,柳杏儿盯着倪琉璃精致清丽的小脸,目光瞬也不瞬地观察着她的面部表情变化,“公主既然来了都城,进了大国师的府邸,并且认了大国师做义父,那么之前发生的一切,是否就可以当做是……过往云烟?”
倪琉璃闻言静了一下,默默地瞥了她一眼,丝毫没有错过对方眼底极力掩饰的审视与探究,虽然不知道她想探究什么,不过……过往云烟?
她只是恰巧遇到了灭了月国的陆子轩,然后对这个男子一见钟情了而已。
不过,对方意味不明的眼神还是让倪琉璃把这番理所当然的话咽回了肚子里,敛了眉眼,心头默默地叹了口气,果然没出所料,这个女子是来挑拨离间的。
挑起她心里对陆子轩的仇恨以及对复仇的急切,然后主动示好,把她拉到自己的阵营上,一起密谋,里应外合对付陆子轩。
算盘打得不错。
对付陆子轩……倪琉璃不知道这个姑娘究竟哪里来的这么大自信以及这副不怕死的精神,不过,敢在陆子轩身上打坏主意的人,她能轻易放过吗?
慢慢啜了口茶,她沉默着没有说话,而这样的沉默看在柳杏儿眼里,无疑就是自己一句话戳到对方心里的痛处了。
灭族之恨,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不管是谁,只要有一点良知在,就绝不可能放着父母族人的血海深仇不报,而真心视仇人如父。
“公主在想什么?”柳杏儿的语气带着诱哄的意味,“想家了,还是……?”
“公主如果心里难过,可以找个人发泄一下,不要自己憋在心里。”柳杏儿轻轻叹了口气,表情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悯,“虽然月国有错在先,但大国师的手段确实也狠了些……逝者已矣,难道……公主还想着报仇么?”
这是要她报仇,还是想劝她别报仇?
倪琉璃低着头看着杯子里还剩下一半的的茶水,真想翻个白眼,不过,看对方演戏演得这么起劲,真心不想坏了她的兴致,于是表情显得稍稍低落了些,自嘲地道:“报仇对我来说遥不可及,暂时连想都不敢想。”
遥不可及,因为她永远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
柳杏儿闻言,眼底得逞的光芒一闪而逝,面上浮现了些许意味深长的笑意,语带安慰地道:“来日方长,公主也不必太过妄自菲薄。”
说罢,心头突然闪过一个疑问,不由试探性地问道:“公主,请恕杏儿多嘴,二十年前大国师带兵灭了整个月国,铁骑踏破王宫,血流成河也毫不手软,却为何单单留下了公主不杀?”
“嗯?”倪琉璃愣了一下,抬起头地看着她,须臾,眉头皱起,“你什么意思?觉得他应该连我一起杀了?”
“公主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柳杏儿忙开口解释,“我只是觉得奇怪……或许大国师那时也是见公主还是个孩子,所以不忍心下杀手……”
倪琉璃淡淡道:“我也不知道。当时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他,然后,许多事都忘了。”
忘了?
柳杏儿神色微变,眼底划过一丝锐色,“公主方才不是还说了想报仇?”
“很多人都说大国师是我的仇人,陆子轩自己也没否认。”
倪琉璃摇头,语气听起来理所当然得很,“既然他是我的仇人,那我不该找他报仇吗?虽然以我现在的能力,应该是打不过他的,不过……”
闭关三年,她与陆子轩尚未有机会一较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