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虽有浓雾,那些个喜阴之物却依旧不大喜欢白昼,自顾自寻了地方躲了去,倒是尸鬼死魂与凡人,在街上渐多。
有去上工的,有陪着故去亲人同游的,亦有随着人群于鬼市之中走走停停,寻摸些难得之物的……此间种种,却也不一而足,倒是街市之间一片熙攘。
白日的槐城要比夜晚安全许多,初至槐城诸多不适的易清被横道子拎着耳朵挤入人群,意欲从这鬼怪云集的鬼市之中淘换些宝贝。
句龙到底也不能一直背着孟女四处游逛,趁着白日鬼市未消,且人鬼同游,寻了处尚还看得过眼的食肆进去,要了有稻草帘子阻隔的小间儿,将孟女放置在软榻上,这才算是卸下身上负担。
二人临窗而坐,点了一壶浆饮,听往来过客之间的言谈,看他们说这人间变幻,一时间,气氛倒也算得上是平和宁静。
窗外,雾气愈发浓郁,一丈之外不辨妖鬼,半丈之内无分男女。
饶是他们坐在距离大槐最近的一架食肆之中,那大槐的身影也愈发朦胧,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陶质的杯子在手中摩挲着,有一股粗糙的磨砂感,酒液注入其中,泛起浑浊的涟漪。
这酒的质地不怎么好,隐隐约约带着股酸味,句龙一口饮下,眉毛蹙在一起蹙了好久才将杯子放下,面色古怪:“不是,这种酒你也喝得下去?”
忘殊轻笑一声,收回往外看的视线:“有什么喝不得,总比我困守天水之畔,数千年无有入口之物来的好。”
“倒是你,看起来……日子还算过得不错。”
“……你是穷困于天水之畔,卧室煎熬于灭族之灾,彼此彼此,”句龙抽出骨扇,轻摇着,“谁的日子过得更好,难说……难说。”
他抬眼去看忘殊,却只见忘殊竟抬手又给自己添了杯酒,只得将酒水推至一旁不做理会,问她:“你打算在槐城待多久?”
忘殊将酒壶放置于桌上,执杯而握,细细感受着那一抹粗糙触感,言语之间也带了几分漫不经心:“自是待到,能找到我想找的东西为止。”
“自你被带离战场至今,七千余年过去了,就连颜华也早已覆灭……这么多年,你觉得这里,还能留下什么来?”
句龙道:“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便是当年故人的骸骨,恐怕都要在这云泽之下化为尘土,碾碎成泥。”
忘殊抬眼,眼底多了几分执著:“哪怕碾碎成泥,我也要将这云泽翻个遍,得到他留在这世间最后的一粒碎骨。”
“……又有什么用呢?”句龙嗤笑中带着黯然,“不过一场徒劳。”
徒劳么?忘殊不这么认为,她只是道:“若能找得到,至少能证明,他存在过……他的存在,而非是我一个人的妄想。”
“七千年的时间,太过难熬,难熬到有时候我会恍惚,以为过往曾经,都不过是我一场梦。”
忘殊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说,恰好昨夜她落于那小童身上的一丝飘渺感应恰就在这附近,她便起身:“槐城七月十五,槐荫遮蔽,浓雾四起,不见天日,以荫蔽尸鬼出行——今日,乃是槐城一年一度的鬼市,我意欲出去看上一看。”
顿了顿,忘殊叮嘱道:“这里毕竟鬼比人多,待孟女睡醒,你多看顾她一些。”
句龙折扇合拢,颔首一笑:“放心,我自己的族人,待她自是要比你更上心。”
于是忘殊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缓缓步入浓雾之中。
浓雾似水,触之无形,然而温度却极低,夏日起雾,这雾来得自然是有古怪。
雾气潮湿,然而那漫天飞扬的纸钱于大雾之中穿行而过,却没有丝毫受潮的迹象,一如昨夜翻飞至烛光之上穿行而过,丝毫不曾被烛火点燃的模样。
不仅是这突如其来的雾有蹊跷,连带着这漫天飞舞的纸钱亦有蹊跷。
槐城的鬼市规模极大,不仅有外来的异族人,亦有守着摊子的凡人,只是后者看上去总是显得有些战战兢兢。
有搭着棚子摆着地摊的,亦有干脆就是一块包袱皮的,甚至有那拖了桌子往地上一放,摆了货物的,便算是个摊子的……说起来,唯一相通之处,怕就是他们于摊位前或是绑在棚子上,或是绑在桌子上,又或是干脆摊开摆放在包袱皮上的大红巾布,也不知到底是用什么东西染出来的,便是于这无边浓雾之中,都显得格外显眼——一丈之外,都能模糊看到一丝红影。
曼殊绯红色的衣摆自雾气中拂过,沿着鬼市缓缓前行:七千年的时间,确实过了太久。她记得,七千年前的人们,身上所穿之物,多以兽皮鞣制而成,质地坚硬,极为粗糙,甚至要以兽牙石斧相磨,方才能将一块兽皮分做两半。
而如今,世人穿着却是变了许多。
昔日,颜华之人能裁云霞为衣,踏月霞为衣,却也要以灵力为织,锁云霞之色,才能裁剪成衣——那时候,柔软的衣物是奢侈品。
然而如今,人们已然养蚕种麻,开始学着纺线织布,如今,这些东西也成了货殖之物。
忘殊的目光自染了色地布匹上掠过,而后是各色妖兽齿骨皮毛,再到骨针玉梳,草药丹丸,农具厨具……
忘殊不由哑然:似是这等上至修行中人,下至黎民百姓所用之物不分品类尽数聚集于一处的市集,想来也只有槐城有了。
不远处,她留在昨夜大宅院门前孩童身上的印记正在不断彰显着存在感。
抬眼望去,便见一大一小正站在市集摊贩前争执,二人皆是玉角白发,一身银绣白衣。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昨天答应我的,”白灵仰着小脸看向白若,眉毛微微皱起,“言而无信,此乃口业,我等所言,理当言出法随……”
白若伸手敲在白灵额头上,看他抱头呼痛:“言出法随的意思是,律令一旦公布,便依律奉行,哪怕是一句话说出来,后面也跟着律法,而不是说,一句话说出来便一定要实现。我难道是妖皇么,一言出,天地法随?自上古天庭倾覆,如今谁人还能有这般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