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

子时已过,城中人影渐多,若是那等身体虚弱之人,怕是要被槐城众鬼聚集而掀起的鬼煞之气给冲得去掉半条命。

忘殊与句龙逆着人潮一路逆行,远远便见着白着脸哆哆嗦嗦牵着孟女的易清,与他们身边挎了篮子,扬手泼撒纸钱的横道子。

纸钱翻飞间,内里一路走出来的却是一个年约二十有五,面容娟秀的妇人,一双眼睛清凌凌的看过来,正是清明透亮,透着股毓秀之气。

这人忘殊见过,只是她见着的时候,妇人面上鲜血狰狞,耳朵伴着一半头皮脖颈都进了那蠪姪的肚子里,身上亦是血肉模糊,连带着肚腹内的肠子都被蠪姪后爪给刨了出来——人死为鬼,一念成执,化鬼为伥,形容凄惨之余,却是拼着反噬也要将蠪姪阻住,留得孟女一条性命。

见忘殊看过来,妇人抿唇一笑,近前几步:“不落山一别,因化为伥鬼,神志模糊,执念入骨,未能向仙人谢过救命之恩。”

被横道子扬起的纸钱着落于妇人身上,登时便被化为一片纸灰,被风吹拂而去,带走一片阴煞之气的同时,妇人的身形也愈发凝实。

忘殊摇了摇头,很是诚实的开口:“我不曾救下你。”

“仙人救下小女,已是足够,”她将手轻轻搭在孟女的头上,面容柔和,“早年间,那秃子便说小女身负仙缘,早晚要跟在仙人身边,得证长生,我留不住。”

“那时我便想过,长生于人而言,不过虚无……人生漫漫,凄风苦雨,已是无助,便是得证长生,又能如何?不过是将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缠绕诸身,徒增无解之苦,着实煎熬。”

“我本舍不得我的孩子吃这种苦,”她轻笑一声,“但那一日,见仙人自天而降斩杀蠪姪,我便又改换了主意。人生来便如浮萍飘絮,无所归依,既然她有仙缘,那便让她跟在仙人身边,脱离凡尘苦海,再不问人世悲欢……或许,她能终此一生,平安喜乐。”

“与仙人,做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童仆,也是极好的。”

这话说来,情真意切,却也带着母亲的殷殷期许。

句龙没有说话,于一侧摇着骨扇,沉默不语,只是目光却自易清手里牵着的孟女身上划过,最后落在了她颈项间戴着的那枚骨环上。

忘殊则微微摇头:“我并非仙人……”

她笑了笑:“天地之间,寿数可与天地相比拟者,亘古未有。便是活得时间再长,也终逃不过一死。寿数可长(zhang),可活多久,才能算得上长?又可称之为‘长生’?”

妇人微微一怔,忽而笑了起来,举袖遮口,颇具风雅:“无论是不是仙人,无论能不能长生,都难改人心善恶,至少,您该是个好人。我身如此,日后注定不能伴在小女左右,您既已松口答应小女,想来也会照顾好她……便是日后不愿再带着她做拖累,您将她送回槐城即可。”

“好一个反客为主,挟恩图报,”句龙轻笑了一声,却是细细打量眼前跟寻常人已经看不出多少差异的女鬼,骨扇一合,于掌心中轻轻敲打,“你这话里话外便是欺负她是个好心人……怎么,和秃子呆了几年,便把这请人送佛送到西的话说得这般自然?”

“你这般做派,荒服之地定然是养不出的——说说看,你出身那一氏族大家?”

妇人面上一愕,旋即矮身行礼赔罪:“公子误会,妾断无此意。”

“你不愿说就算了,”句龙低头看了眼不过大腿高的孟女,跟她眨了眨眼,“那你可知,你父亲是谁?”

孟女一愣,怔怔摇头去看身旁立着的女鬼:“我娘没有说过。”

“自羲皇掌权以来,世间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之事便渐少,便是有,也大多为蛮荒之地……蛮荒之地,可养育不出你这般氏族女子的举止言谈,”句龙扯了扯唇角,要笑不笑,“说说看,你之丈夫,何也,你之氏族名号……嗯?”

妇人神情微黯,指尖落于孟女头顶,却是穿了个空,不由更是黯淡几分:“我之丈夫乃烈山氏之后,名阳羊。吾出身陶唐,居平阳之地。后与阳羊相约而奔,至不落山西南结庐而居。”

“相伴十载,琴歌瑟舞,两相皆宜……然则遇帝挚之后(人),毁于一旦。”

“帝……挚,”忘殊咀嚼着这个名字,“这是谁?”

一旁的句龙叹了口气:“陶唐,乃是上一任人皇所封之地,姒文命之前,人皇祁姓,名放勋,谥号为尧,都平阳……至于帝挚,是他的异母兄弟,祁放勋最初的帝位,便是自他兄长那里得来,而后一统中原,励精图治,虽不曾平定天水,却也给姒文命打下了平定天水、即位人皇之根基。”

“或者,我换一种说法,黄帝生少昊——也就是姬玄嚣——少昊生蟜极,蟜极生帝喾,帝喾妃有娀氏建疵生帝挚,妃陈锋氏庆都生帝尧,”句龙摇着骨扇,喟然而叹,“我这般说,你可明了?”

不等忘殊开口,句龙便一合骨扇,似笑非笑的看向忘殊:“若是记不得这么复杂的谱系,那便记住姬玄嚣是他姬挚与祁放勋的曾祖,姬轩辕是他二人高祖便罢了。”

忘殊沉默无语,半晌,默默扶额:“真是,繁衍昌荣。”

“是啊,盘根错节,根深叶茂,庞然大物,等闲不可小觑。然而这么多年下来,也确实尾大不掉,旁系枝节繁多。”

既是知晓这女子来历,句龙自嘲一笑,看向那妇人:“放心,既然槐城庇佑鬼灵,那你便安心在槐城待着。这小丫头既是我烈山氏之后,日后如何自有我句龙照看,且不必忧心。”

“句龙……”妇人喃喃念着,半晌,恍惚一笑,“是么,那……我就放心了。”

她蹲下身,纤长手指沿着孟女额前划过,缓缓停在颊畔,然而人鬼殊途,她又死得时日尚短,碰到的终究是一片虚无。

“丫头,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她的头虚虚抵在孟女额前,微微笑着,“今年一过,往后,你便不用再回槐城了。”

“娘……”孟女一颤,睁大了眼睛,“不可以……”

“傻孩子,人终有一死,或早或晚而已。你找到了自己的族人,日后,自有你的族人护着你。要记得,多学些本事啊,别像娘一样,离了家族,便成了一个废物……让你跟着娘这么多年,一直受苦。”

一滴泪水自自她眼中滴落,然而落在孟女脸颊上,却是一道青痕,那是被鬼气侵蚀的痕迹。

女子抬手,接住一枚纸钱,却是不等她拿来给女儿擦脸,那纸钱便在她手中无火自燃,化为一片灰烬。

“呐,丫头,娘走了……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女子笑着,却是手中河灯飘摇落地,烛火幽幽,幽绿色的烟火自下而上,将她慢慢裹挟起来,而后寸寸化为闪着荧光的湮尘:“希望你以后,莫要学娘一样。但求丫头你此生,从不知情滋味……”

那被放置在地上的蜡烛蓦然爆了一朵灯花,而后整个河灯凭空燃起,原地化为灰烬,而后被风吹拂而起,朝着那株大槐席卷而去。

“娘——”

孟女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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